十一二岁时开始在大运河里游泳，无师自通地知道保护自己，下水后得蹲在堤坡上小心地往前挪，因为有莽撞的小伙伴纵身一跃，碰巧被河里冒尖的石块拉破肚皮。现在还记得蹲在斜石坡上的感受，冰凉的水从臀部往腰、往胸口一点点地淹没，脚下滑腻的青苔上不时会踩到一两个螺蛳，有时捞起看看，个头还不小，甚至比家里买回去吃的还要大。就想着什么时候来摸一盆子回去，省得家里大人花钱去买。根本就没有这件事的记性，到河边哪一次都是迫不及待地往河里钻。

汪曾祺在《故乡的食物》里专门写到螺蛳：“螺蛳处处有之。我们家乡清明吃螺蛳，谓可以明目。用五香煮熟螺蛳，分给孩子，一人半碗，由他们自己用竹签挑着吃。孩子吃了螺蛳，用小竹弓把螺蛳壳射到屋顶上，喀拉喀拉地响。夏天‘检漏’，瓦匠总要扫下好些螺蛳壳。这种小弓不作别的用处，就叫做螺蛳弓，我在小说《戴车匠》里对螺蛳弓有较详细的描写。”

他还写过一篇叫《螺蛳姑娘》的小说，里面的男主人公唱的一句顺口溜，让美丽的螺蛳姑娘对爱情失望，逃脱人间回到螺蛳壳里面。

“丁丁丁，你妈是个螺蛳精！橐橐橐，这是你妈的螺蛳壳！”

我们小时候，淘气顽皮的孩子脚底下发现一颗螺蛳壳，必定要对某一位同伴唱一唱。我们没有螺蛳姑娘，怎么唱也唱不出恶果，只是顺口好玩。算是童谣吗？这一句好像只传唱在高邮，其他地方没有。我问过，也在网上搜过。没办法和汪老核实了。

汪老的作品里还写到高邮有一处叫螺蛳坝的地方，我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

高邮的咸鸭蛋享誉四方，汪老说：“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外地人所不知的是，高邮的鸭蛋为什么好，答案与螺蛳有关。高邮是个水乡，鸭农在长期的放养中培育出了高邮麻鸭蛋肉兼用这一优良品种，与北京鸭、绍兴鸭并称为我国三大名鸣。鸭是“甲”品之鸟，高邮鸭体格健壮，潜水深，善觅食。高邮湖荡连绵，河流纵横，水下鱼虾、螺蛳等水生动物多。螺蛳是优质动物性蛋白质饲料，叉食螺蛳的鸭可连续生双黄蛋甚至三黄、四黄蛋。人处在食物链的顶端，吃鸭子、吃鸭蛋，鸭子的补品螺蛳也不放过。高邮人简称螺蛳为螺子，上河的螺蛳螺色清淡、壳薄、体圆、个大、螺壳无破损、介壳口圆片盖极有弹性。螺蛳是好东西，味道鲜美，我小时候就非常喜欢吃，成年之前大概吃过几十菜篮子的螺蛳。我母亲一买就是半篮子，轧螺蛳尾子的活由我包揽，做工人的父亲见我用钢丝钳轧，屡屡轧到手上起泡，便做了一个安在小板凳上的铡刀。我们家的螺蛳主要的用酱油炒，加生姜葱，猪油放得很多，在锅里炒的时候，生铁锅哗啦哗啦地响。吮螺蛳要技巧也要力气，有时候遇到一颗难吮的会脑壳生疼，眼睛发胀。挑螺蛳就简单了，有一根勾被针即行，只是少了吮食的乐趣，没有那一嘴到喉咙的鲜美汤汁。

汪老又是怎么吃螺蛳的呢，杨乔女士写过一篇文章《我的邻居汪曾祺》：“……今春，市场上又卖起螺蛳，老公说：全北京就数你做得最好吃。虽是恭维，倒也入耳。于是立即给老先生送去一小碗，怕他吃了不消化。他一看，二话没说，转身就往里屋走。以为他对此不感兴趣，没想到他是去拿牙签。把螺蛳放在面前，坐在他常坐的客厅沙发上，用牙签一个个仔细地挑来吃，那神态简直像一个贪吃美食的孩子！我突然想起有人撰文形容汪老先生：酒至微醺状态，他会变得尤为可爱。这下我可看到老先生那可爱的状态了，回家对老公说：以后到老先生家，最好带个相机，随时都有好镜头。”

汪老生活过的东门大街，早几年有人卖煮熟的五香螺子，将一只煤球炉放在半截油桶里避风，在一口大锅里现煮现卖。这人姓徐，是我下岗的工友，我给他支招，在锅里放一大块五花咸肉，醇香、鲜香满大街弥漫。生意一下子好了很多，赚了些钱的这位老兄很快就不卖螺子，去做大生意了。

螺蛳这些年因为螺蛳粉而身价大涨。我太太是螺蛳粉爱好者，我高兴时会陪她来一碗加酸笋的。就想能够加进一捧螺蛳多好。柳州的速食螺蛳粉里有干涩的螺蛳粒，很少，几乎吃不出感觉来。

每个人的美食记忆都会有一大块留给家乡。

我有朋友多年未回乡，回高邮后到祺菜馆吃饭点螺蛳，要五香煮，要韭菜炒。冬月里哪里去买螺蛳，螺蛳常栖息于冬暖夏凉、底土柔软、饵料丰富的湖泊、池塘、水田和缓流的河溪中。10℃以下时即入土进入冬眠状态，钻到泥肚里去了。在高邮城里跑了多家菜场，问了很多地方就是没有螺蛳卖。动员乡下的朋友穿皮衩到河里去摸，半天也只抠到一二十颗。那一天，我让厨师用这一把来之不易的螺蛳做了吉鱼怀珠。

这道菜是我瞎琢磨出来的，荷包鲫鱼的做法，在鲫鱼肚子也就是荷包里塞猪肉泥和螺蛳肉。大家想，这岂不是鲜上加鲜？

自以为懂汪老。做菜和写小说是一样的道理，也是一种创作。需要构思，需要想象力，需要好的食材如脱俗的语言，那样才能够得到阅读一样的品尝快感。

有视觉和味觉冲击力的菜品才能够脱颖而出，才能够从消化系统到神经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