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下河地区有一俚语，叫“穷鬼怕的个正、二月”，说的是：春节过去了，冬储的陈粮吃得差不多了，而田里的麦子等可以充饥的作物还没成熟。成语“青黄不接”，说的也是这个意思。我记忆里中柱上三块咸肉皮的往事，就发生在这个荒时暴月的季节。

那是1977年，春节过去了个把多月，记得是农历二月初十左右，妈妈要我到小姑妈家去接大姐回家。大姐在前一年腊月廿五生了大女儿，满月后，在我们家过了个把星期，就让我们的小姑妈接去了。这是农村里一个习俗，坐月子的产妇满月后，都要被娘家人接回家过过，娘家人做点汤啊水的给姑娘喝喝，一来可增加产妇营养，尽快恢复身体，二来喝点有营养的汤水，生母乳的，奶水多了，可以让襁褓里的宝宝吃饱喝足，健康成长。

小姑妈家在离我们家十三四里路的周山公社苗圃那儿。那天，我是上午去的。午饭后，小姑妈和大姐将外甥女用包被子包裹好，捆扎在我的背后，大姐手上拎着装有尿布、换洗衣服的两个布包，我们姐弟俩带着一个半月大的宝宝就发出了。走到晏河大队与前进大队之间的灌溉渠上时，天开始下起密密细雨。前不靠村，后不着店，我们只有继续往前走。一个多小时后，到家了，背上的外甥女有衣物遮挡，没淋着雨，呼呲呼呲地睡着。我和大姐浑身上下都淋湿了，特别是两条腿，隔着棉毛裤、球裤，膝盖都湿漉漉的，长时间闷在冰凉的雨水里，感到膝盖骨里头钻心地疼。

妈妈将外甥女从我背上解下来，抱在怀里，亲了几口，接着朝大姐的脸上凝视片刻，说道：你这个月子没坐好。

接回大姐和外甥女的第二天早晨，妈妈上工前嘱咐我：将堂屋西排山中柱上的三块咸肉皮拿下来，用汤罐水浸泡起来。我思忖，我们家每年都把咸肉皮聚起来，晒干，到下一个春节前，由爸爸操刀，刮去残留在上面的肉白油脂，剁成小块，在温热的香油锅里用小火慢慢发，发好的咸肉皮，与其他食材一起做杂烩。今年为何不把肉皮聚起来呢？我不解，问妈妈：把咸肉皮泡起来干嘛呢？妈妈说：给你大姐做点汤，生奶的。我仍不解：听说过鲢鱼汤生奶，草鱼豆腐汤生奶，老鸡汤生奶，黄豆猪蹄膀煨汤生奶，就是没听说过咸肉皮生奶。顿了顿，我似乎是恳求妈妈：我们家不是还有三四只鸡吗？杀一只给大姐煨汤吧。妈妈没有立即回答我的话，眼睛里闪着泪光，停了好长时间，才低声说道：妈妈晓得老鸡汤生奶的，你大姐满月回家过的时候，家里杀了两只鸡给她吃了。现在你姐姐说什么也不让妈妈再杀了，说老母鸡开春生蛋猛的，聚点蛋起来，到供销社卖了，家里要称盐、打酱油，还要到炕房抓苗鸡的。妈妈接着说：再说，二姐在家坐月子，没几天就要满月了，还要接回家里来，也要杀两只给她补身子。我没有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妈妈扛着铁锹上工去了。

我从小就很懂事，知道家里除了生蛋的老鸡，就剩咸肉皮这一点荤腥了。妈妈走后，我抬起头，凝视着中柱上的三块咸肉皮：肉皮硬硬地弯曲着，皮朝里，有残留肥肉的那面朝外，上面有春节前后每次切取咸肉的切痕，切痕是横向的，残留的肉白厚薄不一。看着这三块咸肉皮，眼前浮动妈妈刚才在家时为难的脸色、伤感的泪光，想象大姐不许妈妈再杀鸡的执拗言辞。我搬来大板凳，站了上去，从中柱上取下咸肉皮，剪掉上面扣着的布带子，用汤罐里温烫的水把肉皮泡在面盆里。

大约泡了个把两个小时，硬挺的肉皮已经软得多了。本可以等到妈妈下工后再将咸肉皮做成汤，看看已经十点多钟，肉皮煨汤费时间的，等妈妈回来再做，大姐中午就吃不上了。于是，我就动起手来，按照妈妈在家烧鸡汤的程序，拿菜刀、取砧板，先是把咸肉皮切成一寸左右见方的小块，再用热一点的水洗了一交。我在锅膛里架起柴火，向边锅里倒两调羹菜籽油，加热，放入葱、姜，煸炒三四铲子，接着放入洗净沥干的咸肉皮，再煸炒一会，放入适量清水，大火煨了二十分钟左右，再用小火炖了约半个小时，然后锅膛里不再添柴，用余火煲着。

十一点半钟，我掀开锅盖，一阵咸肉香味扑面而来，奶白色的咸肉皮汤汁泛着小泡。我用筷子夹起一块肉皮，对着抖动的胶质晶莹的肉皮，轻轻地吹了几下，嘴唇靠近肉皮试了试温度，感觉不是滚烫的，于是把熟肉皮放入嘴里咀嚼。肉皮已经煨烂了，香嫩鲜美，那一刻咸肉皮炖汤的余香至今还在我齿间缭绕。一会儿，妈妈下工回家了，看到汤已经做好，看看汤，又看看我，笑了笑，夸我：我们家三子能干呢！说着，妈妈拿来大号搪瓷缸，把半锅咸肉皮和汤全部倒进瓷缸，盖上瓷缸盖，放到竹篮子，要我拎着送到大姐家里。

大姐嫁在本生产队，他们家离我们家只有二三百米，真正的“一碗汤的距离”，几分钟就送到了。大姐要我在她家一起吃饭，我说已经吃过了。大姐将信将疑，就夹了两块肉皮，逼着我吃下。看姐姐在吃着肉皮，喝着乳白色的汤，看着草窝子里面已经会假笑的外甥女，我心生酸楚：姐姐的生活忒清苦了……

44年弹指而去，妈妈离世已经37年，大姐离开我们也有15个年头，那咸肉皮煨汤腾起的缕缕热气，氤氲成一支旖旎的香，多年来一直在我心灵深处荡漾。偶尔忆起，我总是感慨顿悟：岁月蹉跎，生活不易，记着妈妈和大姐的好，且行且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