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是个瞎子，年轻时并不瞎，是后来得了青光眼，医疗水平差耽误下来了。听爸爸说，我爷爷奶奶一点都没因为我是女孩而重男轻女，自小抱得都比弟弟多。

爸爸说，有一天晚上，我一进屋就哭，一出门就不哭。奶奶背着我大半夜出来找医生，医生说没事，陪着玩了半天，回了，我到家还是哭，结果奶奶就背着我在外走了一夜。

我依稀记起的，是和奶奶走亲戚，睡在人家稻草铺的地铺上，奶奶夜里起来拿个好吃的，结果我吃睡着了，老鼠在脸上爬，吓醒了。还有几次是走夜路，总是感觉路好长好长，走也走不完，坟地里蓝蓝的荧火光，在远方时不时跳一下，这时奶奶就讲故事，最多的是讲“长工戏财主”：长工给地主老财吃巴豆，吃完老放屁，放屁带出屎，丢人现眼……地主老财想白蹭长工家饭，长工就过半天抓把葱，过半天放把蒜，嘴上说就烧饭，故意耗时间，耗了一天，长工饿惯了，一点都没事，老财养尊处优给饿晕倒了……几个故事一讲，也就到家了。

我奶奶眼瞎了后信佛，吃斋。家里烧饭都要把锅铲洗了后再烧给奶奶吃。有一次，奶奶几天水米未进，就靠沾点水湿下嘴唇，几个姑妈准备后事，妈妈灵光一闪，就在沾嘴唇的粥汤里加了点猪油，结果就这么一点点一点点，几天后缓过来了。我妈再也不用特别记着锅铲分开，有时特地弄点荤汤放菜里，奶奶觉得饭菜鲜美，胃口好，又活了好多年。

我爷爷有天大早起来，问我和弟：“我活到什么时侯死啊?”弟说：“你活到八十五。”“哦，八十五也不丑了，死得了!”捻了捻山羊胡子走了又回，问：“奶奶呢?”“也是八十五。”爷爷八十四时，时常念着，明年我就走了，明年我就走了，果然第二年走了。

我奶奶心比较静，估计是眼不见心不烦了，但耳朵极灵。

三伏天里晒伏，是农村的传统。最热的那几天，大小箱子搬出来，门板搁上，大人小孩衣服全抖开，里外暴晒，收起来都好像衣服要晒糊了，手朝衣服堆里一伸，感觉毛孔全部舒张开。这时侯，奶奶就会喊两嗓子，“不要皮，手不要伸衣服里，有汗，衣服会霉。”我们感到神奇，悄悄走过去，用手在奶奶眼前晃一晃，以为奶奶眼睛看得见。

每年，奶奶总要拿出一套全新的棉衣棉裤棉鞋，棉衣是过去那种盘扣子的大衭领，一直扣到后腰处。

“这衣服谁的啊?”“我的啊。”

“怎么老晒又不穿?什么时候穿?”奶奶笑着答道，“走了穿。”

“走到什么地方?”“好地方。”

我奶奶也是八十五走的。

儿子奶奶，我叫婆婆。

儿子生日是农历六月十七，标准的大伏天。那真是热狂了，医生护士除了带来哪床生了男孩、哪床生了女孩的消息，也会说哪个产妇中暑了、哪个孕妇热晕倒了。最严重的一个消息，说有个孕妇难产从农村到医院，还捂着个大被子，到医院没救得过来。查房时说得最多的是，“空调照吹，西瓜照吃，不要盖被，天天洗澡。”

我婆婆算是旧式妇女，听到传来的这些消息，把空调风口调偏不对着人吹，时令水果一天不少，每天汤汤水水换着花样做。不会骑车的她，小小个子天天医院、家里两头跑。最记得出院那天，太阳晒得眼都睁不开，路面晒得白花花的。她出门买西瓜，回来就中暑了，上吐下泻。看她倒在床上，有气无力的样子，我心疼不已，想着做婆婆不容易，以后我要好好孝敬她，将来也要做个好婆婆。

儿子还小时，跟别人说，我妈妈有两个妈妈。别人问哪两个啊，他说一个外婆一个奶奶。因为我只要出个门就对婆婆说“妈妈，我走了”，回来又说“妈妈，我回来了”，孩子就记下了。

儿子和爷爷奶奶感情好。有天放学回来，看他拿起爷爷的茶杯就喝，我们说，要讲卫生，这又不是你茶杯。他说：“我爷爷奶奶的杯子，又不脏!”(“我”字是加重了语气的。)平时他从不喝我们茶杯，说要讲卫生。

儿子奶奶走的那天，儿子打电话给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估计儿子是时常想念他奶奶的。

有次我侄女带着自豪的语气说：“我奶奶烧菜多好吃啊!”“我奶奶要是在，比你奶奶烧得好吃!”儿子声音由大变小，然后就不吱声了，估计觉得没了自豪的资本。还有一次亲戚去世，在送葬的路上感觉他身体微微颤抖，扭头一看，脸上全是泪，“想奶奶啦?”“嗯。”

每年清明扫墓，儿子总会在奶奶墓前站好久。

前几天烧龙虾吃，他吃着吃着不吱声了，估计又想起了奶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