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故里归天十年了。我记得送葬时，三个妹妹哭成泪人，我也泪眼朦胧。这些年来，常想父亲。与弟妹闲聊想，睡梦里想，像是又回到他的身边。他是被摩托车撞倒，跌断髋关节，未得医治而逝的。凄情惨景成了我心中永远的憾事。

父亲生于1920年。九岁，我奶奶去世。十八岁成家自立。种田为主，吃尽千辛万苦。九十一个春秋，历经兵荒马乱，水灾虫害。青年时期梦致富，筚路蓝缕，艰难创业；中年贫病交加，债务缠身，十年“儿荒”（多子女，劳力小），雪上加霜。继而几年饥荒，命悬一线。好在晚年，改革开放，舒心畅享夕阳红。

父亲一年忙到头，春夏秋，忙自家十四亩水田种粮食。农具不全，没船没车（灌溉用的）。他天蒙蒙亮沿路向北借船，想运肥下田。太阳老高，回到家门口叹气说：“问了几家，人家都说要用。上哪儿借啊，没船没车，空起半夜。”

父亲还说过，“叫化子走夜路——穷忙”。没船取肥，田减产，怎能不穷。他比别人要多忙多苦，人家冬闲，他要下荒田割草，住临时搭的草棚。草鞋下水，甚至踏冰，两腿通红。芦柴桩戳脚渗血，也不歇。大水年成，草田淹水没法晒。只好在河里运草排，用粗麻绳串起草捆，上面顺次序码草，成竹排那样，拉牵蚁行四五里到家，再拖上岸晒干。累人啊。为了生计，风刀霜剑，他跑小生意。竹篙抹冻，他行夜船。雨天搓草绳，编簾子，打草鞋；舂米，推磨。他不得闲。七月盛暑，他帮人送几担稻（买牛的）到泰州。烈日炎炎，船板烫脚，我在船上都中暑了。他一条竹篙两天来回撑了一百二十里，风餐露宿，工钱五斗稻。他穷忙，吃瞎苦。口粮不够，跟伯父借了一担稻，虽然未给利钱，但父亲整天用大铁锹帮伯父挖长芦柴草的荒地，二十天没工钱，而垦荒是重体力活。

正是高利贷把父亲压垮了。1943年，父亲为子女作想，多买了几亩草田。付款时，粮价暴跌，从此背了一身高利贷，十年都没能直起身来。我六岁记事起，年年还债，新稻登场，债主上门。青黄不接，又借新债。小麦连麸捣，或炒熟连皮磨焦面；吃大麦；难咽的元麦。仍难以为继，提前选割早黄的稻，在家门口，父亲用木榔头捶，磨碎，急等下锅。住的矮房浅屋，风刮屋草飞，漏雨盆接，泥草修补。他慢慢爬上屋，我当小工传草递泥。

困难时期，1958年，我们家春天就断粮了（村干未全履约，扣粮）。父亲吃杂草中毒，眼睛肿成一条线，手背像水泡过的大馒头，他怕我不放心，未告诉我半个字。暑假，我才到堂房大妈家门口，她即说：“你父危险啦！”实在没法，把值钱的东西卖掉换吃的，仍是杯水车薪。我的求职信已写给在浙江海盐县山上采石场的表哥，若他当时回个信，我就辍学做工去了。我不忍心父亲为供我读书而遭不测。至1962年冬，父母多次浮肿，父亲病得更重，但精神不垮，硬骨不倒。也多亏母亲省口米粥给父亲。危险时，曾几次进病人食堂，父亲强咬牙关总算挺了过来。

正像大多数农民那样，父亲纯朴、正直。他与部分社员对“特殊化”颇有意见。比如，他在家门口说：“你们（干部）吃饭，也要给我一碗粥吃吃唦！”

父亲是弱者，也同情弱者。他心善。堂伯有林断炊了，人家怕他还不起，不肯借，堂伯登门请父亲出面帮借一担稻，结果我家帮他认了半担利。1960年夏，大姑母难挨了，父亲自己缺吃的，抠半斤菜油去救大姑母。父亲对曾经救过我家的谋伯及我的恩师都曾答谢。对体弱多病的母亲体贴照料三十多年，深情共白头。他是村里受人尊敬的长辈！

父亲壮心不已，自强不息。他心灵手巧，能粗能细。修伞，磨剪刀；做玩具，烧一手好菜。六十岁扛稻跑高跳板，上粮囤。耄耋之年，种瓜种菜，下水沟摸河蚌，八十七岁上草堆！

父亲特别欢呼改革开放的春天，拥抱家庭联产承包制。父亲感激国家给的高龄补贴。他说：“日子怎么这样好过的，种田不交公粮，还拿奖励，想不到！”农村大变样，他乐；在田头看收割机收割带脱粒，他乐；走路劲抖抖，邮局取汇款，镇上买菜，他乐；新衣一穿，包一提，走亲戚，他乐；添重孙，送红蛋，他乐。

难忘父亲厚爱恩。1960年暑假，他从食堂称回半斤“珍珠米”，烧南瓜饭给我送行去高校。父亲没说几句依依惜别的话，然而他“物语”表达，尽其所能，将家里珍品给了我。六只煮好的自家养的两只鸭生的蛋，用大妹的衣料给我做了件蓝条子的府绸衬衫。我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如山情重，尽在不言中。父亲给了我良好的家教家学。励志劝学的至理名言，或朴素的哲学思想，铭记至今。如“有志不在年高，无志枉长百岁”“人往高，水往低”“锅不热，饼不靠”“田鸡要命，蛇要饱”“晴天防阴天”“多吃少滋味，少吃多滋味”等。父亲严格要求我，“不要文不像个秀才，武不像个兵”。我从小至今的劳动习惯，是父亲给养成的。

父亲，面对艰难与病魔，坚韧的意志品格早已渗入我和弟妹的骨髓中，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父亲，您是灯塔，永远照耀着我们！您永远活在我和弟妹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