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喜欢到容自强家玩，他家小院坛坛罐罐开放着许多小花。他的父亲习惯了弯腰，佝偻着礼貌与谦卑，不时从眼镜片里闪出温柔的目光。

界首镇上的人都知道，容自强父亲在万恶的旧社会做过律师。懵懂的我们不知“律师”为何物，从容自强同学对此闪烁其辞的态度，隐约晓得这肯定不是什么好“成份”。我们这些“红小兵”内心却不嫌弃。这位律师对我们从不高言，一帮顽童在他家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嬉戏打闹，翻箱倒柜，他只是在旁缓声提醒，别打翻了他写毛笔字的墨水……

容哥继承了律师肚子里的墨水，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堂屋挂的四条屏，是他书写的伟人诗词。常见他窝在西厢房提着一管小狼毫静静地写字，我们偶尔兀自闯入，他抬起头，无声地笑了下，白净的脸上掠过些许羞涩，也不怪罪。

容哥端的是小标品，会唱京戏。小镇造反广场上演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他饰演反角刁德一，小镇第一美女陆艳章演阿庆嫂。

陆艳章是我二姐闺蜜，同为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主力队员。某一天放学，我蹲在下河边河坎上望着河水发呆，有个温暖的声音响起：小祥子，放学还不家去的？陆艳章站在河岸上笑盈盈地问我。看着夕阳中漂亮的姐姐，少年心里很是甜蜜，有一种莫名的情愫袭来……

小镇上有人讲，“阿庆嫂”与“刁德一”台上是冤家，台下说不定能成为一对鸳鸯呢！不知怎么的，对此类流言蜚语，少年的我认为是对艳章姐和容哥的无耻攻击。

台上“阿庆嫂”会说话的眼睛牵动着小镇许多男儿的心，台下观戏的女子凝视着玉树临风的容哥哥，心生欢喜，腻腻歪歪也有了异样的感觉，仿佛他演的不是那个坏人——“刁德一”！

穿上白大褂，容哥是名儒雅俊逸的医生。

小镇卫生院来了个女护士，叫怀玉。怀玉打针不疼，被打的人说，就像让蚊子叮了下。怀玉柔声细语，眼里含着笑。

或许受律师的教诲和影响，舞台下的容哥不苟言笑，他小心翼翼地把喜怒哀乐藏得很深，敏感的触须一点也不显露。容哥注意到注射室气氛的变化，闻惯的药水味里似有幽香。觑见怀玉，恰似古典书籍里走下的美人，看着令人心怡，却又不敢多看，怕动了凡心，惊了佳人。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容哥有了惦记，经过注射室门口脚步不由放慢。

容哥很吃惊，自己脑子里长出了一个女人的名字！

怀玉，容哥下意识地咀嚼这个好听的音符，唇齿流转，不觉幽香馥郁，甘之如饴，心旌摇曳，两个小楷字由远及近在脑海浮现——“怀玉”，竟是自己笔迹。

凭直觉，怀玉见到那个人的目光幽幽过来，忙装着天真无邪地一笑。容哥让她心生矛盾，她内心向往着这个骨骼清奇的男子。怀玉在造反广场看《沙家浜》演出，最盼第四场《智斗》。容哥饰演的刁德一，在这一场中戏分最足，戏文也拿魂。狐狸般狡黠阴冷的角色，容哥拿捏得恰到火候。这个“一点面子也不讲”的“小刁”，在台上的一招一式令怀玉沉醉。

西厢房是容哥的秘境。破四旧，摧毁了律师珍藏的许多古玩字画。一本发黄的小楷法帖被夹在《人民画报》里，那是楷书鼻祖钟繇的《宣示表》刻本。容哥谨循父言，秘不示人，惟在夜晚悉心临摹。那229个字，字字珠玑，容哥烂熟于心。千遍万遍的揣摩领悟，钟繇这篇忧国勤君的泣血上表，似云端传来的浓浓郁虑，也慢慢地融进容哥的心底深处。

清冷的月光映照西厢，多少次轮回。那229个字，似229块寒冰，无声地冰封着容哥体内燃烧的荷尔蒙。“窃致愚虑，仍日达晨，坐以待旦。”自从脑海中有了怀玉，容哥临摹读帖，对《宣示表》中表达的夙夜难眠、一片冰心的况味，有了切身的体验。

容哥手握狼毫，饱蘸墨水，盘旋脑海中的两个小楷字落在信笺的抬头。

容哥仿佛用了千钧之力，可千呼万唤的“怀玉”，落在信笺上竟是这般平常，他觉得自己写的字配不上这冰清玉洁的名字。

容哥自小养成了爱惜纸张的习惯。为写这封信，他不惜拿出了珍藏的“红星”牌宣纸信笺，可是那万马奔腾翻江倒海的情感释放在素净的宣纸上，便如鸦痕遍地，显得多么粗陋无礼。寂寞西厢，纵有千言，此情难诉。容哥默默点燃手中的信笺，火苗跳动，他恍惚抓住了那魂牵梦绕的纤纤素手……

清晨，那俊美的身子置于光芒之中，动人心魄。逆着光，怀玉看见他向注射室走来，感觉他像一名征战的勇士。他的双手奇怪地伸出来，像美丽的鸟翼打开……怀玉的手像触了电，整个人通了电流。看着眼前这个“刁德一”，怀玉浑身颤栗，竟无语凝噎。忽然怀玉的眼睛仿佛被蜇了下——有人！一个人影从窗外溜走。人声响起，“刁德一”执手忘情，巍然不动，怀玉又嗔又恼，脱口一句：“流氓！”夺路而去…… 

界首镇有两个名医，坊间有言“要着急找胡珊，要治病找曹进”。胡珊原为军医，从军队转业回来，只在家中坐堂诊疗，擅用猛药急拿。曹进出身名门，毕业于知名学府，为小镇医界权威。律师磕头烧香，找完曹进找胡珊，两位名医倒是悉心调治，但现在他们都回下来了，容哥恐难回春。律师心有不甘，如果容哥不治，将形同行尸走肉，三个儿子实际上就剩了一个——容自强还有个二哥已车祸身亡。

为容哥治病，成为律师向冤屈命运抗争的誓言。那天事件后，容哥遭了不少凌辱罪，但他如蛊附骨，痴心不改，仍在苦苦追寻怀玉的芳踪，终遭他人捆缚……相思成疾，药石无医，但居革会夏奶奶有偏方，她向怀玉母亲求来怀玉穿过的袜子和内裤，烧成灰，泡水，令容哥饮尽。律师长叹一声，竟也从了。

红颜易老，刹那芳华。回首萧瑟处，那封信曾像天雷地火令怀玉震撼，那是一封情书，是容哥的小楷抒怀。那天电光火石之中，怀玉脱口一声“流氓”，实属本能，容哥深受其害，但他并不怪罪怀玉，执手传递的电流已胜过云中的万千锦书，一切未言已明。就连那声“流氓”，容哥回味，也声若娇莺，啼在心田。容哥想重修书信，以表虽经劫难，我心不移。在相思成疾前，在半梦半醒间，容哥写成了这封信，并多抄录了一份，一份寄怀玉，一份寄给自己。这样，自己收到了，就知道怀玉同时也收到啦！容哥知道自己所有的语言已不足以表达，因此，他选取《汉乐府·上邪》借诗言志，用宣城“红星”宣纸，用歙县的徽墨，用御宝阁的狼毫，将这首深入骨髓的诗题赠给怀玉：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这封啼血书就的题诗，是容哥习字以来最为销魂之作，是容哥将欲幽闭西厢升腾云霓之时留给怀玉的绝笔，也是容哥从情天恨海泅渡到爱情彼岸的绝唱。

锦字成灰，石沉大海。历经此变，容哥形销骨蚀，仿佛大梦一场。至此，容哥不再开口说一句话，与律师也不例外。每当卫生院工资发下来，他都要数好一沓人民币，在深夜将生活费揣进律师门缝中，无声无息。卫生院给容哥调整了工作。容哥坐在收费窗口，无论谁来，头也不抬，目无表情，但收费无误，发票照开。后来，容哥不再上班，独自幽闭西厢……

今年夏天，我回界首，特地到容自强家老宅看了看，只见院内残垣断壁，荒草凄凉，西厢紧闭。隔壁的芮老师走过来打招呼，我问，容哥怎样？芮老师指了指西厢：活着，还在那住着。我本想探视，一想，还是不见了好——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是的，身有彩凤，容哥已站在缥缈的彩云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