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老头叫什么？不知道，只知道他姓戴。戴老头住在西圩，矮小的罾棚掩在翠绿层叠的杂树中，很不起眼。戴老头以扳罾为生。他在西圩河对岸用两根竹篙支起一张大网，一个网角被粗大的绳子牵引着缠绕在岸边的木轱辘上。木轱辘是一根粗壮的圆木，上面嵌插着两根光滑的十字形把手，架在丫形架上。黄昏时分，戴老头微颤着栽满雪白胡茬的下巴，点上一根烟，撸起袖子，弓步站立，身体后沉，青筋暴露的膀臂有节奏地扳动轱辘上的把手，对岸的竹篙缓缓竖立，罾网出水，雨珠淋落，鱼虾乱窜，戴老头的眉宇便舒展开来。他用绳子套住木把手，抄起鱼抄敲打几下罾网，便向网中的鱼群抄去。

放罾也是门技术活。戴老头依旧弓步站立，解掉把手上的绳套，一手一手往回松，罾网下到大半，两手一放，轱辘飞转，竹篙倾倒，网落水底。杨家厦的李老汉放罾不慎，打伤了手臂，一气之下卖掉了罾棚。“李老头哪里会扳罾！”提到李老汉，戴老头总是扬起微颤的下巴，一脸不屑。

戴老头只留一些小杂鱼，他将鳊鱼、昂嗤等倒入盆中，沿庄叫卖。他卖鱼不计单价，不论斤两，一口价卖出。给多给少，从不讨价还价。网到鯚花或翘嘴白，便径直送到开商店的金老板家里，换几包“大前门”。暮色渐染，戴老头的罾棚升起炊烟。晚饭很简单，一碗杂鱼，一盘蔬菜，半瓶“粮食白”。他听着《皮五辣子》，从西天残红喝到星光满天，才收拾碗筷，熄灯上床，打着呼噜，与四下鸟虫交响共鸣着……

戴老头扳罾救过人。有一年，庄上的小五子在西圩河钓鱼，钓线缠到了河坎树枝上，理线时脚没站稳，一头栽进水里。他奋力扑打着水面，几番沉浮，挣扎渐远。戴老头听到动静，箭步上前拼命扳动木把手，小五子抓住出水的罾网，捡回一条命。小五子父母到熏烧摊剁老鹅、切猪头肉，把戴老头请到上席吃了顿酒，临走还送他一条“阿诗玛”。他也不推辞，乐呵呵接过，道声谢，夹在腋下往回走，边走边念叨，“扳罾扳罾，烟酒人生……”

一想到戴老头在满是坟茔的西圩过夜，就觉得特别瘆人。他经常跟乡人吹嘘，见过鬼。乡人半信半疑，他告诉乡人，鬼吓人，也怕人，就看你压得住压不住。鬼没见过，戴老头见过鬼火。有天他听评书听得兴奋，过了半夜睡不着，起身小解。一阵冷风穿过，西圩河面出现一道幽绿的火焰，飘忽不定，若现若隐。尽管心里发毛，他还是壮胆跑到屋里拿出手电，大喝一声，疾步上前。绿火闪过树梢，戴老头赫然看见一个人影挂在树上，一个踉跄，连滚带爬跑到庄上喊人。几个胆大的打着手电来到西圩，顺着他的手照过去，一件破烂上衣挂在树枝上飘荡。乡人大笑戴老头心虚胆小。他嘀咕着往罾棚走去，“哪个促刮佬把衣裳扔到西圩来，这绝八代的风，怎么把衣裳刮到树上……”

戴老头的罾棚塌了，罾网烂了，只剩残缺的木轱辘静静守着西圩河。人们还能时常谈起戴老头，谈到他扳罾，谈到他在西圩生活的那点烟火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