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18 17:59:35 作者:□ 汪 泰 来源:今日高邮
许厚和许多人一样,也爱捧个饭碗从西走到东,爱到我们知青屋前说说闲话。热天,他搭件无袖的褂子,袒着胸,捧着碗,大伙远远见到他,就说香伙来了。
为什么喊他香伙?他嗓子好,清,脆,打号子像做佛事的和尚。这一带把和尚叫做香伙,他又是光棍一条,于是大家就喊他香伙了,一来二去,他也就认了,谁喊,都应。
香伙有块与众不同的疙瘩肉,长在两肩中间后脑勺下,农民小伙子告诉我们。我们不以为然,肩膀上的疙瘩肉,许多人都有,那是挑担子压出来的茧子肉,我们以后也会有的。不相信?你们摸摸看。香伙说着就把褂子掀下,露出半个肉身子,笑眯眯地凑过来让你摸。还要摸什么,看就看见了,一块疙瘩肉,像半个馒头贴在脊梁上,揑一捏,厚实实紧铮铮的一块大肉垫,半个肉球球。是扁担压出来的?两个肩膀倒肩换担子,把肉挤到中间来了,好些人有呢,不得我的大。他有些自豪地说。我们伸伸舌头,这要挑多少担子啊!
香伙的嗓子清脆亮堂,我们是听过的。一个夏天,在秧田薅草,一趟到头,人们坐在渠边树阴下小歇。有人要香伙来一段,来个“好玩的”。香伙看看周围说,小伙头子大姑娘不少,不能瞎来,不能瞎来。他也不谦虚,清咳一声,张嘴就来:叫我那个唱唱我就唱哪,小小刘姐介,哎,姐家,哎,我跟那个姐家隔芦芭,姐姐爱我我爱她,姐家爱我人品好,我爱姐家会当家,我的好姐介,哎,不如两家并一家……香伙的喉咙真好,清清的,脆脆的,像流水。他唱得很认真,脖子上的筋都暴了起来。唱过了,香伙站起来,拍着屁股,歇也歇过了,唱也唱过了,下田,下田。香伙的小唱,让大家都不觉得累了。
香伙是生产队副队长。说是副队长,队里的事,他用不着烦神,他在哪儿干活,就在哪儿带个头,大事都有队长福海担着呢。
不知为什么,有段时间,福海队长闹情绪不肯干了,说不问就不问,什么事都撂下了。生产队也是个大家,四百亩田,二百口人,不可一日无主,香伙是副队长,自然担起了队长之责,可是他并不想当队长。他找到福海,说,我不要做队长,我先替你担着,什么时候你肯做了,还给你。
香伙做了队长,原来啥也不用问,现在什么都要问。躺在床上,他睡不着觉了,总在想着田里的事。大早从床上爬起来,开鸡窝,撒一把稻喂鸡。淘米下锅,烧透了,去排工。在工牌(工牌是块大木板,挂着写有劳力的姓名和农活名称的牌牌)下想着谁谁该干什么。排完工,回家喂猪,吃早饭。早先,他可以捧着早饭碗从西走到东,现在可不行啦。他三扒两扒就吃完了,洗碗抹盆以后,吹着叫机子催大家上工。这里有个习惯,队长排完工,大家捧着早饭碗来工牌下看自己和婆娘干什么,然后就等听队长吹哨子。这哨子吹得早就走得早,吹得迟就走得晚。香伙新官上任,叫机子响得早了许多。几天过后,男人没说话,女人们不高兴了,说香伙他横竖一个人,屁事不得,一天到晚就晓得叫魂,叫魂!香伙听到后,有点委屈。为了做好队长,他把猪卖了,省得一天要喂几顿。鸡不敢卖,作料钱香烟钱都指望它们呢。早上开鸡窝门,撒一把稻,晚上收工到家,“咕咕咕咕”把鸡唤齐,再撒一把稻,关鸡窝门,其它时间,香伙都交给了生产队。菜地要浇浇水,自留田里要薅薅草,衣服破了要补补,一个人的日子,实在忙不过来。
看人挑担不吃劲,事非经过不知难。经历过了,香伙实实在在地尝到了个中甘苦,两个月后不肯干了。队长再当下去,我就要倒了,到时哪个来服侍我?他找到大队支书,支书要他到大队电灌站去,那里刚安装了一台碾米机。差人呢,你去正好,无后顾之忧。于是香伙去电灌站当了碾米工人。
大队电灌站在五队,从香伙家出门向西上大渠直向北有半里路。香伙从农民变成了工人,不用再想队里那些婆婆妈妈的一堆破事了。大渠,一眼到头,渠两边笔挺的大叶杨精神得很,碧绿、舒展的叶片在风中飒飒响。走在大渠上,香伙的心里很舒坦。
当碾米工,其实也辛苦,也要起早,也要带晚,稻子随到,香伙随忙,只要可能,不让人等着。正常时间要下田,轧稻碾米靠早中晚。人多了,稻笆斗丢下来,关照一句:米多淌一遍,拜托拜托,弄支烟,弄支烟。这是要把辗好的米从机子里再过一遍,这样出来的米更精一点,糠中的米灰多一些,猪子爱吃。香伙自会把辗好的米和糠分清装好,待人田里收工再来挑走。香伙做事,大家信得过,香伙的闲烟也抽得多了起来。再忙,香伙就用电灌站办公室的电炉烧饭,将就着吃,省得回家吃饭两头跑。香伙整天站在碾米机旁,也吃够了米灰糠灰,工作服上的蓝色变成了灰白,摘了帽子,头发是灰的,摘了口罩,鼻孔是灰的,吐出的痰都是灰的,可他不觉得苦,出力不劳神,多好。他最高兴的是停电,没了电,可以忙菜地自留地,忙家务。忙家务,他总要把电灯开着,猛然灯亮了,香伙就忙着往电灌站跑,要轧稻的笆斗排着队呢。香伙任劳任怨,一干好几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偷空得闲,种菜忙田。
1980年代,农村迎来了改革开放,分田到户了。香伙也分了田。分了田,就做不了碾米工,香伙又回家啦。回家后的香伙认认真真地忙着自己的那一份田地。
接下来,香伙身上发生了两件大家想不到的事。
有热心人给香伙介绍了一个女人,一个独身寡妇,比香伙小十岁。女人来到他家,看了他的人和家,点了头。香伙想不到自己这么大岁数了,天上掉下个好事,还能梅开二度,当然开心,自然处处关心体贴进门媳妇,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女人很争气,肚子竟大了,十月怀胎,香伙得了一个女儿,做了嗲嗲(读第一声。这里人把爸爸喊成嗲嗲的音)。
过几年,夫妻俩苦了一些钱,像别人家一样,把草房换成了瓦屋。
老婆勤快能干,姑娘甜蜜可爱,香伙真高兴。
有人问香伙,日子过得怎样?香伙对人说,以前一个人忙里忙外,忙的是一张嘴,现在忙里忙外,忙的是过日子。是的,过日子,可不是单单为了一张嘴!
过了几年,又有人伙香伙说,你嗓子好,做香伙去。我不会念经,香伙说。不得事,敲敲法器,动动嘴巴,哼哼就行。香伙动了心,真去了。闲时,黄袈裟一披,法器一敲,有模有样地嗨起来,伙在一群真假和尚里,给人家做佛事,寻些得便钱。
一晃多少年,香伙的姑娘大了,嫁到了三垛街上的附近。
又过了好些年,香伙的女人得病走了。香伙又成了一个人。一个人的日子有点涩。
香伙的女儿不放心,找关系把香伙放进了靠三垛的一家敬老院。
如今的香伙八十好几啦,在敬老院里晒太阳呢。女儿和孩子,隔三岔五地去看嗲嗲看外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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