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闪（二闪，方言，闪音读显）刘长才从窑巷口跑到草巷口赵厨房上班，约莫十分钟路程，他要走上半小时，因为东大街这一路上跟他打招呼的人多，老远看见他就喊：“长才——”拉他站下来说闲话，甚至还有人家请他提笔写“某老太爷千古”“某老太太千古”，人家叫着：“碰巧遇上，画两笔。”他是个“大朋友”，大人小孩都玩得来，说说笑笑、哼哼唱唱，到了案板前，他还要用二十分钟时间慢悠悠地泡茶，打开外头绑着两节大号电池的“红灯牌”收音机，拿腔拿调跟唱一段：“听他言吓得我心惊胆怕，背转身自埋怨我自己做差……”他的收音机里什么时间都有京剧。他从来都是哪怕火齐眉毛，人急他不急。他是红案上的组长，手下有七八个人。他等经理把“今日供应”的黑板挂上来，炒肉丝、炒猪肝、炒肥肠、炒韭菜、汪豆腐、冬瓜海带汤什么的，然后他嘴一呶，切菜的、烧火剥葱的各就各位。因为东大街有名的赵厨房早已改弦易辙为“工农饭店”，不再办供大人老爷们享用的鱼翅海参之类的酒席了，所以那些年人闲心闲。

1958年，京剧大师荀慧生到本县唱《红娘》，受本地票友们的延请，坐黄包车光临赵厨房，也成为了东大街上的百年盛事。大师吃了刘长才跟他父亲刘春芳做的金丝鱼片、香酥麻鸭、蟹黄雪花豆腐……赞不绝口，也让赵厨房和刘家父子名气大振（赵厨房多少年前也曾接待过著名武生大师章一朋、章二朋，恰好是刘春芳和他父亲刘大林掌勺的）。荀慧生大师当场留下墨宝：“镂月裁云”。大师的戏娇雅妩媚、清秀俊美，大师的字笔势奔腾、苍劲雄浑、篆隶融合。这让上过四年私塾、十六岁的刘长才痴迷不已。当时的收音机还很金贵，他买了一只，谭杨马奚、四大名旦，有什么跟着学唱什么，常常是父子俩一起摇头晃脑，什么《文昭关》《珠帘寨》《八大锤》《红鬃烈马》，老二闪和小二闪！刘长才那几年也练了一手自由体的毛笔字，被挑选到系统大批判组抄写大字报，一开始表现好，最终因为只当“逍遥派”又重回“工农饭店”。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宣纸，把“春风杨柳万千条，六忆神州尽舜尧”“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这些领袖诗词书写成条幅裱糊起来挂在店堂里，给又脏又暗的石灰墙明亮增色，竟然把上级领导吸引过来，以参观字为由，让他做几个传统菜下酒。他的手艺虽然不及父亲地道，但也足以让他们解馋了。他的拿手菜是红烧扒蹄、清蒸狮子头。

随着中国亚非拉的朋友越来越多，刘长才被上级选派到中国驻非洲国家毛里塔尼亚大使馆当厨师。这一去就是三年。他被东大街上人叫作“出过国的”。他带回了一张黑人女孩的全身照片，这张照片放在皮夹子里，多次拿出来给人家看。这位黑人姑娘叫瓦妮，生得小巧别致，胸挺、臀翘，牙齿雪白，头上扎着好多螺蛳转一样的小辫子，颈项脖子上挂着几串项链，鞋跟有半尺高。据同他在一起工作的人回来后说，瓦妮虽然黑，在非洲却是个大美女，还是一位部落酋长的女儿。他跟这位黑姑娘互相爱慕了好长时间，因为外交政策不允许两人的异国恋爱，只有忍痛分手。他害了一场相思病。从此他每天早晨必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爱看电影放映前的《新闻简报》，把来中国访问的非洲国家首脑的名字一个一个都能记住……他还能惟肖惟妙地模仿出播音员的声音。他这方面记忆力怎么就那么好呢？让人惊讶。在市井味很浓的东大街，这种奇葩技能却被视为行为乖张——二闪。多少年后却因为他把好记忆力传给了膝下一对龙凤胎儿女，双双高考英语都接近满分。后来，兄妹俩都进了外交部，成为中国驻非洲国家大使馆译员。他们会不会哪一天带老爸去非洲找瓦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