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真的老了，年近九十，走路就差带拐棍，做事情心雄力不雄。我们有了充分的理由，要她上城跟我们住，她犟不过，只好随了我们。

城市道路纵横交错，比老人脸上的皱纹还乱，车辆穿梭，跑得比热锅上的蚂蚁还慌，高楼大厦繁密如林，母亲一出门就眼花缭乱，找不着回家的路。她只好在家门口活动，丈量小区前后左右的方寸之地。跟她谈得来的人也少，跟她说话费劲。

母亲有时候枯坐发呆，要不就回忆过去，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颠来倒去，听得我们耳朵起老茧，她似乎也感到没意思了，想做点啥。我们家每过几天会多出些包装盒、空塑料瓶之类废品，不是给了邻居卖，就是当垃圾扔了。她眼睛一亮，探到了一座富矿，一条生财之道，聚废品卖钱！家里的废品自不待言，她还顺带捡外面的纸盒、空瓶。邻居成人之美，有废品都乐意送给她。她用卖废品的钱，给重孙子买火腿肠、巧克力，买笤帚、拖把。

渐渐地，母亲的心路大了，不再满足于小打小闹，而在小区里到处捡，到垃圾箱去淘。她一见纸盒、塑料瓶之类就两眼放光，如获至宝！一时间，捡拾废品成了她一大喜好，有事无事总要在小区里走走，到垃圾箱旁转转。

日子一长，问题来了，院子里堆放废品占地方，不雅观，惹苍蝇，爬虫子，有异味，有碍环境卫生。

你们家穷死啦？差老太太卖废品这点钱去买柴米油盐？让这么大岁数的人拾废品卖，也不怕损德，被人骂？儿媳妇不得不借别人之口，旁敲侧击，委婉地提醒她。她没明白孙媳妇的用意，还颇不以为然，捡废品卖怎么啦，不偷不抢，不丢人！她我行我素，照捡不误。

我坐不住了，跟她直言不讳，不要捡废品了，不卫生；要是感染上疾病，卖废品的钱不够看病买药！你要是差钱用，我给你零花钱，每个月一百怎么样？现在就给你！你要是再拾，就回老家去吧——可不要怪儿子心狠！

母亲很吃惊！我从没跟她生过这么大的气，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连忙说，好好好，不拾就不拾——想想说得不妥，又改了口，哪是拾的，家里的，人家给的。她要面子。我说，不拾最好——一家人都反对，你不要折磨人，不要让外人说闲话。我意识到自己有点过火，态度缓和了下来。

母亲机灵起来了，玩起了游击战，她明里不拾暗里拾，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时不时到路上、垃圾箱旁寻宝。不几天院子里的纸盒摞高了，塑料瓶堆多了，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却不知道她几时拾的。总不能时时刻刻提防着她吧，家人颇为烦恼。

新冠疫情爆发后，我们又对老娘发起宣传攻势，劝告她不能捡垃圾，不要因小失大，感染上病毒可不是玩的。她却心存侥幸，认为哪有那么巧感染病毒的。

社区听说了我们家的情况，派人上门做工作。他们劝母亲顾全大局，配合社区当前预防新冠肺炎的中心工作，处理掉废品。这些东西不卫生，难免携带病菌病毒，难免感染人；一人感染，影响全家，甚至带累整栋楼，整个小区！病毒无孔不入，不长眼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麻痹不得。家庭环境卫生不达标，不能评上文明新风户，也拖累整个社区的卫生文明建设。工作人员态度严肃，上纲上线，母亲听得一愣一愣的，眼睛一眨不眨，像课堂上认真听讲的小学生。她好像全听进去了，全明白了，还连连点头，抱歉地说，人老了，不识字，但要识事，不能倚老卖老，误了公家的事。她当即表示，支持社区工作，不拖家庭后腿，处理掉废品。

我们一起动手，把院子清理得干干净净。

母亲果真说话算数，说到做到，再也没在垃圾箱旁逗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