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桃花盛开的时节，我二十岁。邻居李大妈家翻房子上梁，李大妈用大竹篮装了满满一大篮子糕馒挨家挨户地散。

站在院子当中，母亲和李大妈寒暄，我早就看见大妈身后立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孩，手捧糕馒递与母亲。大妈笑逐颜开地说，这是我四子的对象秀云。母亲听了赞不绝口。

房子翻好后，只有二十岁的秀云就和四子完婚了。娘家只来了哥嫂两人。秀云是一个温柔若水、飘零如棉的苦命女子，从小父母双亡，哥嫂和众乡邻将她抚养长大。

婚后，大妈不时遣秀云来我家借家什，一来二去，我和秀云竟成了好闺蜜。

四子在乡下一个服装厂做裁剪师傅，每天早出晚归，工资不薄，待秀云极好。四子裁剪手艺好，只要街上流行什么新款式，他就买来花布，为秀云裁制新衣。秀云身材苗条，容貌姣好，天生的衣裳架子，那条巷子的男女老少无不称羡。

两口子恩爱无比，美中不足的是，结婚十年了，秀云始终未曾怀孕。婆婆渐露不悦之色，难免指桑骂槐，以至恶语相向。久而久之，婆媳争吵成了家常便饭，巷子里人人皆知。

有户山东卖生姜的侉子，租住了巷尾的一户人家厢房。侉子似乎没人管他计划生育，每天晚上他携家带口，穿过巷头人们的盘查眼光，讪讪地走到巷尾，身后跟着三四个蓬头垢面的女孩子，断后的是腆着大肚子的老婆。

大年初一的早晨，雪后初霁，陈大嫂早早起来扫雪。看到李大妈紧闭的家门前有一个小包袱，便狐疑地走上前，掀开包袱一角，一看是个孩子，大吃一惊，包袱里还插着一张纸片，写着孩子生辰。陈大嫂猛敲李大妈家门。

李大妈喜不自禁，抱着孩子亲了又亲。儿子不肯要，说人家故意放在家门口，将来孩子长大了会被认走的。大妈哪管这些，只是欢喜。有嘴快的邻居互相挤眉弄眼地说，侉子一家不见了，大约是回家过年去了吧。

养了三个月，孩子眉眼长开了，十分俊俏。秀云也喜欢上这孩子了，取名欢欢。

欢欢越长越好看，一家子欢喜得不行。更可喜的是秀云居然怀孕了，大妈天天变着法子做可口饭菜给秀云吃，这是秀云一生中最高光的时段。

秀云不负众望，养了一个大头儿子，李大妈欢喜得找不着北了。

秀云做月子的时间恰是盛夏。母亲领着我去看秀云，见房间门窗紧闭，秀云和孩子都穿着棉衣厚袜。母亲有些担心地对李大妈说，天太热了，别捂出痱子来。瞥见李大妈有些愠怒的脸色，母亲知趣地不再言语。果不出所料，孩子没满月就病了，病得很重。大妈请来大神，也没能挽回孩子的生命。一家人抱头痛哭。

自后，秀云再也没有怀孕，她视欢欢如己出。

不久，四子在外面有了女人，并且怀了孩子，回家与秀云摊牌。强扭的瓜不甜，秀云没哭没闹没上吊，她化着精致的妆容，穿戴漂亮的服饰，如同去赴一场美丽的约会，头也不回地牵着欢欢走了。秀云在学校边租了一间房，自己在超市打工，省吃俭用地供欢欢上学。

欢欢长大了，十分美丽，追求者众多。有好事者告诉她身世。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欢欢留下一幅情深意长的粉红色花笺，不辞而别，去找亲生父母了。

在每个落寞的晚上，秀云踡缩在昏暗的灯光下抽烟解闷。劣质烟经常将秀云呛得鼻涕眼泪一大把，咳得嗓子冒烟。总以为是烟呛的，直到有一天，后背疼痛难忍，秀云才打电话跟我说。我旋即陪她去医院，诊断为肺癌晚期。

秀云冷寞地坐在那里，仿佛医生说的事与她无关。她只淡淡地说了一句，给我一瓶止痛药。

秀云回家烟照抽，妆照化，裙子照穿，美丽丝毫不打折，生活该有的样子她都有。疼痛袭来时，用牙咬住床单，脚抵住墙，坚决不让自己哼出声来。实在忍不住，就吞两粒止痛药。

虚弱的秀云约我去看墓地，仔细挑选了一方靠水边的小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