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04 18:57:27 作者:□ 卞荣中 来源:今日高邮
前几天去镇上看望母亲,临别,母亲郑重地对我说:过几天来带我,我要去你家。
这不是母亲第一次提醒我了。我当然不会忘记。母亲的意思其实很直接:要喝她“老巴子”六十岁的生日酒。
这是母亲的心情:四个儿子都“奔七”而去,各家的生活平凡而平安,而她,依旧能烟酒自如,百事无忧。这种状态正是她老人家所乐意看见的——想必每位母亲都是如此吧!所以,今年春节刚过,每次见了母亲的面,母亲总要“闹”我的酒,有时候当着哥哥嫂子们的面,或者也不顾有外人在场。
过生日,不过是一件平常得如日出日落一样的事。母亲将此事放在心里,足见她对此事的重视。其实,我又何尝不予在意呢?人生六十年,理应达悲天悯人、理解与包容一切、独孤求败的“耳顺”境界,声入心通,无所违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也。而我反观来路,竟无上述之感慨,甚至觉得,此半生过得未免有些草率,于物质、于精神,收获无几;于家庭、于社会,贡献甚微!也许还应该挟带一些自责:人生之良田,岂可如此怠耕!所以,要不要以一种张扬的形式将生日从平常的日子里凸现出来,我很纠结。
忘不了那个青葱少年,仿佛从读小学开始,内心里便有了一种蠢蠢欲动的上进。课堂上,常常因老师钦点,站在黑板前的凳子上,领全班同学朗读生词。那种“爆米花”式的心情,至今无以言表。十岁那天,母亲为他做了一条灰卡其布的裤子,像大人穿的,要系腰带的那种。他系上了彩色帆布腰带,顿时觉得自己便是大人了:面对一众跟随着他的同村学生,他的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了大人的样子,让小伙伴们羡慕得很。小学毕业那年,他以 “反潮流英雄”为榜样,在课堂上给老师提出了很多批评意见。一位女老师气得直哭:这小中子怎么会这样?潜台词是:我跟他二哥是同学,对他那么的好!而他,直到上了初中,也没有想到为此后悔过。
两年初中,少年像田野里的庄稼,自然地向着新的人生阶段成长着。他学习很好,始终是班上的尖子。他品德优良,深得老师和同学们的信赖。不仅如此,在家里,他也是一个十分听话而又勤劳的“老巴子”。薅猪草、摘树叶、拾狗粪、捉知了,他样样都行;栽秧割稻、施肥除草、养鸡喂猪、捕鱼捉虾,他无一不能;甚至烧水煮饭、穿针引线他也能拿得出手。两年的初中时光似乎无忧无虞。少年顺利地考上了高中,并以一篇作文享誉全公社。公社上层也有人知道:这个学生作文写得好呢!
少年上高中的这一年,有人开始考大学了。少年隐约知道,上了大学,就可以吃上“国家饭”了。少年有了一种原始而又朦胧的冲动。高一学期快要结束,少年得到一个参加高考的通知,文科。家里人以为只是玩笑,少年也“不识愁滋味”,没人辅导,自习迎考。少年家西山头的地面被少年躺压得平整光滑,伴着数理化,还有《桐柏英雄》之类的小说。高考发榜,少年名落孙山,尽管语文、政治考得让应届毕业的学哥学姐们汗颜。少年不骄傲,不气馁,有信心。
高中二年级,少年被父亲安排去镇上读书,因为镇上的师资力量强,教学条件好。但陌生的一切让少年颇感失落,老师的偏见更让少年倍觉沮丧。少年清醒地告诫自己:坚持,挺住!少年在父亲的宿舍里,一人独住了半年多的时间,吃了两个多月的“三鲜汤”,把妈妈的眼泪都吃出来了。期间,少年参加了当年的招飞体检:从小镇一直验到扬州,直至最后一项检查内容。连同高考,这年上半年,少年颗粒无收。
成败交替中,少年思考着摆脱身为农民这一困境的捷径。兄弟四人渐渐长大,几间瓦房已显陈旧,虽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但复读中的少年依旧预感到未来的艰难。一个机会如约而至:少年巧用当民兵营长的族长的权利,瞒着家人,成功地通过体检,取得了当兵入伍的资格。
十六岁的少年被派出所长改成“十八岁”,毅然决然地从家乡一路向北,走进了被盐碱地包装起来的军营。营房,是远离城市,甚至远离村庄的几幢青灰色的建筑。少年不在意它,少年在意的是自己从家里拎过来的一包书。那里藏着少年的彷徨和希望。但在那个讲究“入伍动机”的年代,少年的读书行为是谨慎的。最初,少年只能把精力放在军事训练上。新兵连第七天,三四个穿着十分规范、手上戴着雪白的手套、衣服上都是四个口袋的首长,站在一边看少年们的队列训练。机警的少年表现特别认真。齐步走过首长们身边时,少年用余光看见,站在中间的那位高个子首长用雪白的右手食指指向自己,并依稀听见“这小伙子精神状态很好,动作有劲,他算一个吧”。少年不知,这一指会改变他的戎马轨迹。两天后,少年成了无后座力炮全军射击示范班的一名战士。
少年很认真地当着兵。三四个月以后,少年在连队积累了一些影响,他审时度势,觉得应该把锁在小仓库里的数理化取出来晒晒太阳了。少年心里藏着理想呢!在高水平完成了示范射击表演以后,考大学的想法像一团火,在刚刚步入青年的少年内心里熊熊燃烧起来。
部队里仿佛没有多余的时间,要靠自己挤。青年在熄灯以后躲在被窝里看书,被排长发现了,一声厉斥,让青年惊恐失望之极。青年只好每天夹一本书,“挤”出熄灯号吹响以后去上厕所的时间。青年不能站着,也不能坐着,只能蹲着,作如厕状。手电筒的光照亮了青年前行的路。青年往往在四肢完全麻木的情况下,用隔墙将自己拉起来,结束一天的学习。
青年如愿以偿,穿着军装走进了大学校园。青年高兴,家里人都高兴,发自内心的。但青年高兴的,仿佛不仅仅是吃上了“皇粮”,一个新舞台让青年感觉到未来的广阔。
青年是九队一区队一班的班副,这让上大学的青年有了更大的压力和动力。青年很努力,很用功,很能吃苦。理论课自然扎实全面。野外训练时,青年似乎没有天气的概念。冬天的山风尤其无忌,青年用麻木的双手制造操作的记忆,迅速而准确。为了参加阅兵,夏天,青年两个月练掉了十三斤肉。为执行训练命令,青年毫不犹豫地从发酵的牛粪塘里匍匐而过。青年手腕骨折,未及痊愈,便在月光下练习器械操……青年没觉得苦过。毕业时,青年是优秀学员,兵种教研室和军体教研室都要青年留下来。青年选择留在兵种教研室,当上了教官。这一年,青年二十岁。
教官的时间是自由的。读书对青年来说开始进入黄金期。除了体育运动、除了学术研究,青年不聊天。为防战友打扰,青年把自己和灯光一起关在壁橱里,与各种书籍作形神交流。青年开始在另外的领域收获果实:《人民日报》头版,第一次印上了青年的名字。
青年也开始写情书了,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有一种来信渐渐压制了父母来信对青年的吸引,信笺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从陌生走向熟悉,字字句句,像箭矢穿透青年的心,舒畅又温馨。为了不断充实书信中报喜的内容,青年更加努力。数年后,年轻的教官娶了一位“农村老婆”。青年惨遭诟议,但从不后悔。青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青年转业时,儿子已上小学一年级,青年认真担起了父亲的角色。因为亏欠,不太适应,但为了弥补,很快适应。当兵十三年,副营职将近四年,可青年依旧买不起房,只能寄居在岳父母家。青年成了时间的奴隶,不!是时间在引导青年如何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似乎没有闲暇,确实没有。青年在单位像一架机器,读着写着读着写着读着写着。因为股长说:你主要负责文字工作。青年的妻子彼时还在家乡的小镇上。青年回到家,也像一架机器:照顾儿子,孝顺老人,勤于家务。剩下的时间,青年不停地阅读、写作,但几与工作无关。青年要建立新的“根据地”。很快,青年的名字频繁出现在家乡的媒体上。青年不忘初心,表面淡定,骨子里,青年始终不给自己停下来的理由。甚至,最初两年多,青年在单位滴酒不沾,尽管青年的酒量极可。
青年当所长五年,极尽了吃苦的能事,并且一并“哄”着弟兄们跟着吃苦。青年曾经在半年时间里加了五十二个夜班,其中七次通宵,为了打击假冒伪劣。转业九年后,青年被调往邻县工商部门工作;又九年,青年成为上级工商机关的一名处长。再三年,青年完成了一生中第三次游历他乡的过程,返回故里。青年的头发白了,皮肤上有了些皱纹,腰围明显增粗。言谈举止间,青年已经有了许多老年的风范,连笑,也显得那么成熟而稳重。
十八年的异域生活甫结,青年成了爷爷,步入了准老年的行列。不过,老者的脚步还是那么健硕,性格似乎更加豁达。直到“二线”,谁也没有发现老者曾经有过倦怠的身影,萎靡的精神,困顿的眼神。所以,回顾过往,老者明知自己并无大成就,但终究肯定:留下的每一个脚印,都显示了行者内心的坚定——不肤浅、不零乱,很干净。
老者决定:听妈妈的话,过一个生日吧,因为这不仅是自己的,同样也是母亲的。更何况,一生有几个甲子的轮回呢。哪怕形式简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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