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做了一个梦，吉米在梦里安详地出现了。梦醒后，很久再没入睡。我知道，我想吉米了。

1980年9月，我和吉米同时走进了陆军学校的大门。按照当时的分类，吉米是学生队，从地方高中毕业以后直接考进军校，而我是战士队，入伍以后穿着军装进了军校。直到我们同时有了兵种教研室教员的身份，彼此才相互认识。同时报到的有七八位新同事。第一眼，我和吉米都觉得穿着军装的对方很帅，握手时的表情似乎也与其他人不同。都是二十岁的年纪，一份战友情缘从此拉开序幕。

我一直坚信，有些事就是上天的一种安排，而非人们通常所说的巧合。在新教员的宿舍不能集中安排在一处时，教研室把我和吉米分在了一幢只能住三个人的平房里。在偌大的校园里，我们当时的感觉，新的居所应该是将军或其他首长安享的地方：四野皆绿，道路环通。相较于周边成片的建筑，那就像一座幽静的小岛，热闹中的一方秘境。我和吉米都很喜欢，感觉是为我们的教学生涯开了个好头。也因此，我们十分珍惜那个环境：除了各自的宿舍异常整洁、干净外，所有的共享空间也被我们拾掇得像女兵们住的样子。

我们同样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教学前的准备中去。吉米很聪明，常常生出些不一样的想法，我则接受一批，否定一批。有时候，我的否定是被迫的：我们的组长是一位理论素养逊于实践能力的老兵，他曾用严厉的口吻告诫我们：正式走上讲台前，首先要搞懂的是教科书。我觉得组长的说法是对的，先会走再学跑，所以对吉米一些“先进”的想法便产生了由衷的排斥。或许因为我很少解释什么，吉米常有一种明显的失落。

那时候，我是带着一点心计的。同时入职教学岗位，免不了有一种竞争关系的存在。年轻的军人，谁愿示弱？和吉米相处时间虽然不长，但依他身上表现出来的透明度，我知道，吉米不会这么想。虽然他处处示强，甚至有些逞强，却没有把我作为对手。他只是在表现自己。而我，真的是想走在他的前面。

入职季也是恋爱季。其时我已经有了书信往来的对象，吉米也是有的。但有好长一段时间，吉米一改经常以此开玩笑的做法，闭口不提“那个老师”。我意识到可能出现了什么情况，也没有过多问及。终于有一天，吉米递给我一封散发着清香的信。我诧异地看着他的脸，他用无措的眼神盯着我：你看一下再说。

一个就职于南京的江阴老乡写信给吉米，告诉他，她爱上了他，劝他放弃仍在江阴老家工作的“那个老师”。“我更适合你。”那个女孩在信里说。吉米很矛盾的样子，问我怎么办。我说，一起娶了呗，你们苏南人脑袋瓜子灵巧呢。吉米真急了，过两天竟然对我说，“请你给她回信，你答应我就答应。”因为吉米，我还真干了这个傻事，我同意了南京女孩的建议，在信里说：“希望我们彼此珍惜。”吉米后来跟她结了婚，生了个女儿，名字也是我给起的。这个女人陪吉米走完了他的一生。

军队院校体制改革期间，我和吉米同时被调到三界训练中心工作。这是一个年轻军官更为集中的地方，很少有人没什么特长：喜欢各种体育运动，爱好各种棋类活动，擅书法，爱画画，等等。吉米喜欢象棋，也喜欢看一些武侠小说，但他更喜欢做一些生活类的户外活动。比如，打着手电捉黄鳝，比如用缝衣针钓甲鱼，比如在山沟沟的水库里裸泳等等。吉米这一类的活动我大多会参与其中，这可能跟我们生长于农村有关吧。在这样的工作环境和人际圈子里，吉米逞强的性格却越发突出了。他总是不吝于和任何人、任何事较高下，即便常常处于下风，也从内心里不服。就说喝酒吧，他真是那种酒胆比酒量高过百倍的主儿，只要有谁愿意点火，吉米必定倒下。战友们也有私下里议论，说得很婉转也很直接：吉米太要强了。但内心里也同样表示不屑。我和吉米常常直言：高手太多，要懂得低头，既是学习的态度，也是处人的原则。吉米当面点头，掉过脸去却又回到自己的原点。我知道这是性格使然，需要时间点化，也就既由着他去，又不离不弃。好在大家都知道吉米是个仗义的好人，出手帮人也是他的另一特点，当然不会让吉米陷入孤立。

吉米晚我一年转业。最初在南京的一个街道办得到一个有职有权的岗位，未多久，便跳转至一国企。苏南人善于经商的特质再一次体现出来。我说是“再一次”，是因为曾经“有一次”，在我转业前四年多。我俩晚间出发，坐火车至百里外的一个地级城市谈一桩生意，凌晨归营，继续参加早操，开始新一天的军营生活。连续好几个晚上，吉米和我都在复制一种流程。如果不是国家政策有变，我们那次是可以得手的，“鱼”也很大。所以，吉米弃政从商，我一点也不惊讶。即使后来吉米再一次离国企而去，创立了自己的公司，我也同样感到“很自然”。从后来每年为数不多的见面交流中，我依旧感觉吉米的性格并未太多的改变。我转业后便与各类企业打交道，深知企业负责人的性格脾气对企业的发展影响不可小视。我便据此与吉米交流，话说得比年轻时更明朗。吉米似乎也从未反驳过我，更别说有抗拒的迹象。我点到即止，也切出一些时间来聊聊家长里短。记忆中也只有这时候，吉米偶尔会发出一些低叹。我知道，作为一个父亲和丈夫，吉米的这种情绪才是他心里最想表达的东西。但是年龄大了，聊起家务事来倒不像年轻时那样坦诚，常常是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我理解，吉米和我一样，都是自尊心极强的人。一个人到中年的男子汉，有些事是只能放在心里的。但我担心的是，吉米不像我那样懂得化解。

时间终于告诉我，吉米其实是压抑的，郁闷的，自闭的。他的笑、他的好胜、他的逞强，其实只是一件遮挡内心的外衣。他活得很假，但又很真实。他过于固执地坚持了自己年轻时的一些设计，想改变很多东西，却唯独没有想到改变自己，以至于后来身体状况骤然变糟。

吉米是在电话里告诉我他的身体状况的，那时候他已经开始化疗。我在电话里对吉米直言：你不能那么要强，要学会缓冲和释放，早就“不惑”了，却还以为自己二十岁呢！吉米在电话里连说是的是的。可是一切都太迟了，曾经的军人吉米还是没能战胜病魔，不舍地走了。

我的战友！我的兄弟！吉米——建明，我真的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