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南风，凄清苦雨。人间又是一年春，而我却依然深陷落英缤纷般的悲痛。

人世的喧嚣，总是那样刺耳。仿佛已有两千多天，我与火热的生活格格不入。日月轮转，四季更替，草木的枯荣也许无人问津，有一种消逝怎能被遗忘到天边?

每一年的春天，我都会穿一身黑衣，迎着一种比死亡更热烈的气息，独自来到父亲的墓前。杨柳正绿得起劲，青草像遍地纸钱燃起的青烟。记忆里，也曾无数次和父亲一起走过这样的季节，在乎过眼前的风景。那一只只有名无名的小鸟，常在肆意铺展的春光中，叫出生命的吉祥和美好。

无法忽略父亲对每一棵树、每一棵草的态度，无法忽略父亲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淡定。

82年的生命，终于在那一个春天熬到了终点。近乎文盲的父亲，或许在内心深处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对一生做了总结、盘点。悲和喜、苦与乐，往往都是这样平分秋色。无大的慈善，也无大的罪过，父亲的形象就是一个乡下标本式的农民……

跪坐在父亲的碑前，一遍遍地轻声朗读着父亲走后我给父亲写的诗歌。感谢菩萨保佑，让我有能力用文字记录下父亲感人的点滴。六年里，做了无数与父亲有关的梦，梦醒时分，总会泪流满面、泪湿衣巾。

也曾试图用一个人的浊酒，迷糊着去与父亲会面。又恐违背了父亲叮嘱少喝酒的遗言，只能强迫自己在码字时保持头脑清醒。

那个春天之前，我还一次次地陪父亲住院，听他一遍遍地讲过去的事情。我们在同一个病房里呼吸，看父亲日渐消瘦的身影，听父亲越发轻弱的气息，我难以接受曾经高大、健壮的父亲，不久将要离我远去，从此再也无法相见——只恨可恶的病魔，终将无情地撕毁我灵魂上空的那一片蓝天。

那一个春天的深夜，温暖已消失得了无踪影，只剩下狂风暴雨，有着我平生超乎想象的凛冽。父亲走的过程竟是难以相信的短暂和急促，前一分钟还在和我诉说，后一分钟便驾鹤去了天国。难道是我的祈祷灵验——愿父亲走时毫无痛苦，愿把父亲在世上最后一刻的痛苦完完全全统统给我!

父亲临终的眺望，是一种死的遗憾。父亲最后的宁静，是一种生的满足。抚摸父亲在我怀中慢慢变凉的身体，我整个人也像跌进了地心深处的冰窟。那一刻，我没有哭，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倒不是因为农村风俗里，忌讳那一刻的哭，忌讳那一刻的眼泪落在亡者的身躯之上——父亲走得如此从容，我不想惊扰他的飞翔。我把眼泪流在了亲友吊唁的时刻，流在了父亲出殡、火化和安葬的现场，流在了清明、冬至以及乡村每一个祭祀的日子，流在了父亲的周年忌日，流在了给父亲写诗的每一个夜晚。

我的理智来自对父亲的不舍和热爱，我的失去理智似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同样源于阴阳的阻隔也阻隔不断我对父亲的追忆和怀念。父亲走后，春天仿佛就更像春天了，而满树的繁花，却一天天，一瓣瓣，竞相零落。那些红，如同时光咳出的血，让一种绝无仅有的寒冷，一直在我精神上常驻，迟迟难以抹去。

一晃六年过去，那一个春天的寒冷至今仍使我不寒而栗、胆战心惊。我无力回放那一天的场景，也不想把当天的情形刻录成影片。我只能饱含着泪水，一遍遍地，在诗中追问、责备上天为什么把那个春天折磨得如此彻骨的凛冽。我甚至想否定那个春天的存在，妄图再把父亲拉回到春和景明、鸡鸣犬吠的人间，再听一听父亲电话里的叮嘱，或者是当面的教诲和训斥。然而，这一切都只能是无可奈何的梦了，可怜的梦里，我还想报答对父亲没有报答完也永远报答不完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