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梦见逝去十多年的大表姐，确实是件很奇怪的事情。她生前与我没什么交集，留给我的印象也不深。若是没人提起，我自然也不会想到她。梦见她，真的是第一次。大表姐与我父亲同龄。外甥女与亲舅舅一样大，放在当下实属少见。祖母生我父亲的那年，我的大姑母生下大表姐。母女俩一起坐月子。祖母共生了十一个孩子，大姑母打头，我父亲收尾，中间的九个都没存得住。小时候我问过祖母，他们中间几个男孩，几个女孩，是怎么死的?祖母说不太记得了，只知道大多是被“夜摸子”摸走的，还有的是病死的。什么病我也记不清楚，只记住了一种病叫做“白喉”，很凶险，得了这病的人大都活不了。“夜摸子”则是一种类似蝙蝠的东西，夜里趁大人熟睡的时候用翅膀盖住婴孩的口鼻，吸走小孩的血，令其身亡。

我的大姑母嫁人早，我父亲就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又是个男孩，祖父母对他的宠爱可想而知。扎小辫，穿耳坠，挂银锁，但凡人家惯宝宝的那一套，他都有。祖母自从生了我父亲后，就不再下地劳作了。在他们的眼里没有什么比这个“老来子”更宝贝。童年的父亲只要受了同伴的气，祖父母就哄他：你想怎么解气就怎么干!父亲说要砸人家的碗。，祖父母旋即去人家打招呼：你就让他砸吧!砸一个，我们赔两个;砸两个，我们赔一桌。庄上人都知道我祖父母留得这么个儿子不容易，就由着我父亲任性。我父亲当然不知道，我的祖母早早就把一篮子碗放到人家锅台上了。

我上初中那年，大姑母去世了。她是从县城回老家迁户口，在车汉桥的桥尾，被一辆拖着板车的自行车拐倒，后脑勺落地，脑出血死亡。她为这个户口来来回回不知道跑了多少趟，腿跑细了，嘴皮子也磨破了。因为回老家要路过我家，大姑母有时会顺道来看看我的祖父母。记忆中她皮肤黝黑，身体孱弱，一身蓝士林的粗布褂子，头上扎条草绿色的方巾。“要不是为两个讨债鬼，我真不想再跑了。”我还记得大姑母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她口中的两个讨债鬼是我的二表姐和表哥。大表姐那时业已嫁人。婆家姓王，南吴庄上的。家底子还好，丈夫在山西的矿上管事。后来我祖母每每提到这事常说：海女子(姑母小名)把自己的户口迁到阎王老爷那里，从今往后再也不要来回跑了。

我姑母过世后的情形我不太记得了，大表姐有没有回来我自然也不清楚。只记得第二年的清明，二表姐从县城赶回乡下扫墓，晚上在我家落脚。那年的清明前后气温很高，院子里的蔷薇花开得很热闹，沉甸甸的，把祖父编的竹篱笆都压弯了。桃花梨花都开谢了，叶子绿油油的。小菜地里满满一层荠菜花，好像落了一层雪。晚间，二表姐跟我睡在西屋。架子床，挂着天蓝色的帐子。表姐妹两个说些闲话。她有些兴奋，我却敌不过瞌睡虫子，含糊地应着就沉沉睡去。突然间，我看见大姑母站在我的床头，蓝大衣，黑棉鞋。她就这么望着我，笑盈盈的。灯亮了。眼前什么也没有。原是我做了一个梦。二表姐立即双手合十：从今往后不要让表小姐梦见了，她胆子小。以后，我真的就再没有梦见过我的大姑母。

昨晚上，我是真真地梦见大表姐了。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了。那是去年冬天，经外婆同意，我父亲拉头，将外公的墓碑从他沿海的老家迁了过来，就落在大表姐老家吴沂村。那里离南吴庄很近。前几天我们去外公的坟上扫墓，大表姐一定是知道了。她这是想让我们也去看看她吧!这么一想，我释怀了。听人说，故去的人入梦，是因为他们有事相托。

清明将至，寄托与思念永远都在，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