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又住院了。这几年，他动辄会上医院看病。

每次看完病，哪怕有时住院几天，他就像啥事也没发生过。一旦离开医院，便又开着自己心爱的三轮卡车，四处转悠着收荒货去了。

每次我事后知晓时，大哥总是轻描淡写地说，这人就跟机器一样，到了年龄，身上的零部件自然会损耗。他好像真就不怎么在乎自己的身体，老说是小毛病，不碍事。尽管我每次都认真地和他掰扯一番，却时常被他绕过话题。他总说，趁着现在手脚还能捣捣，就捣点小钱。等日后真的做不动，也就回庄上养老了。这时候，我只能顺着他的话。想想也是，侄子常年在沿海线跑货运，仅靠一个人的收入支撑着四口人的小家，真的是不易。何况侄子一家在扬州城居住，这日常生活开支，孩子上学等等，样样需要花钱。用大哥的话说，天上不落钱，大风不刮钱，他与嫂子就得想办法在风雨中找些钱。

这次到医院，却由不得大哥自己做主了。医生说，必须住院好好查体，尤其肾脏的问题可不是件小事。

过年期间，瞅着刚做完大手术的大嫂康复还不错，嘱咐她好好养身体。大嫂说，自己身体不争气，刚能做些轻活，就是苦了你大哥了。转而便说，你大哥本来年前要住院检查，但眼看到了年关上，他就想着一家人先回庄上过个年。今年是老爸去世一周年，我们都要回家“守年”。于是，大哥便提前通知了我和弟弟，都一起回庄上过年。

这期间，我住在老屋，吃在大哥家。趁着这吃饭时间，兄弟俩就拉会儿家常。大哥几次对我说，他是老大，以后老家这个家，也就是我的家。我们亲兄弟之间不要见外，更不要因为爸妈不在，兄弟间感情生分了，该回家就要回家。其实这时候，我们表面上看似若无其事，也都早已正视父母离世的现实，然彼此心里，依然会隐约掩藏一些疼痛，只是各自默默承受着。当然，我也会点头默许大哥的话。

也许在大哥看来，兄弟三个，就我工作在外，以前父母健在时，我每次回老家总归有个奔头，而今父母均已过世，家乡真的变成了故乡。期间，父母的田地和老屋，我都主动给了大哥和弟弟。从此，我在老家似已一无所有，人无所依。也因此，偶有落寞的心绪，充塞着我的心田。相信大哥是懂我的，尤其懂得我这些年陪伴父母，更加对父母感情笃深。转眼几年间，我们失去母子情父子爱，我的空落落的心理与情绪，可能又区别于他们，是复杂异样的。所以，我独自留守老屋尤其为老爸守孝期间，大哥时常打电话给我。兄弟间拉家常是一方面，想必另一方面，便也是他想排解我的孤独。其实大哥并不完全知道，我并不惧怕孤独，更不担心孤寂，我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哪怕有多少悲伤留给自己，我也能够坚强地承受和接受。

恰恰在这一方面，老大就是老大。没想到大哥比我还要坚强，还会忍受，还能挺住。老爸当晚断气时，我和弟弟失声痛哭，却不闻大哥的一次哭声。我以为大哥就这性子，不论多大风雨，哪怕地动山摇，他总是稳如泰山，任何时候能够保持泰然自若。事后我对弟弟说，老妈去世时，也没见老大哭过一回。弟弟说，几十年来从没见老大哭过，但老妈去世当夜，老大急匆匆从扬州赶回家，一进家门，便双膝跪地，撕心裂肺地哭喊老妈。当时你外出有事，恰好不在场。如若在场，同样会被他哭得肝肠寸断。弟弟一边说着往事，一边动容地落下泪来，又一次弹拨起我内心最柔软的一块地方。

大哥和大姐，与我和妹妹弟弟同父异母，但我们小的几个都以为，他们是母亲亲生的。少年时犯有过错，总有骂声过来或棍棒伺候，而我们从来没见过母亲对大哥大姐动过一次手脚。以后长大了才明白，母亲这晚妈真的不好当。庄上人都说，像母亲这样的晚娘通庄没有。

这些年大哥在扬州，每天都是凌晨起床，吃过早饭后便外出收荒，午饭后继续。每晚都会捣鼓荒货，分类拆卸，就为能卖个好价钱。大嫂曾对我说，人家拾荒的有包单位包企业包工厂的，真有不少发了财的。老二你当官头绪多，就不能疏通疏通关系?大哥每次一听就光火，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人家发财是人家发财，我不眼红，更不能让老二找人说情。我只能苦笑。我遇上困难，大哥却二话不说，倾其所有，真令我感动，以至于愧疚。那年大哥从电话中知道我在京城准备买房，我顺口说了句京城的房子真是买不起，没想到几日后，大哥竟然坐火车到北京送来几万元，说是哪怕买几块砖，也是添砖加瓦，这是他和大嫂的心意。

大哥以前动过大手术，留了一条命。以后又住过几次院，但一旦出院身体尚好，就总想着挣钱。大哥在我们兄弟姐妹中吃苦最多，人也最瘦，但瘦弱的双肩最有力，也最能扛事。大哥有些事情总能扛得住，可他身体不一定总能扛得住。今年年后，大哥回到扬州倍感身体不适，查体几次似乎无什么异常，最后住院通过增强CT才发现体内要害处长有一块小肿瘤。之后转院南京某医院再次检查，并顺利实施了手术。

手术当日，侄女发来大哥术后状态的视频。坚强的大哥尚不能说话，平静地躺在病床上吸着氧，疲惫的双眼盯着吊瓶，神情暗淡，身体消瘦。此时，瞅着再无半点力气的大哥，我真的很无助、很心疼。我祝福大哥，早日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