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我的大外孙出生了。那天中午，我从医院回家吃午饭，父亲特地自斟了一杯酒，给我也斟了一杯。父亲那年七十三岁，当上了老太爷，迎来了四世同堂，他高兴。

大外孙百露的时候，摄影师抓拍了小家伙笑得合不拢嘴的瞬间，我父亲将放大的照片挂在他的房间里。照片上肥嘟嘟的小家伙带着贝雷帽，双眼明亮，脸颊红嫩，冲着老太爷“咯咯咯”地笑呢。每当此时，父亲的眼睛总是笑成了一条缝。

有一次，父亲到南京游玩，当时我的大女儿家住六楼，没有电梯。老太爷舍不得重孙子爬楼，七十多岁的人竟然抱着重孙上楼，结果摔了一跤，重孙子却安然无恙。

我的二女儿在无锡工作、成家，她生孩子选择了回高邮。适逢夏天，天气炎热，当时我家尚未安装空调，大外孙女总是啼哭不已。我父亲扶着卧室的门说：“伢子怕是受热了。”

小外孙出生在扬州，双满月后回邮。我父亲抱着孩子，对着我母亲的遗像说：“你就没有这个福。伢子养得肥耷耷的，讨喜哩!”

小外孙女在我们身边长大。小时候，她把老太爷的一些个性化的小动作模仿得惟妙惟肖，令人捧腹。她也最“偏袒”老太爷。外婆在她面前故意说老太爷的“坏话”，她立即生气，将头一偏，“要挟”外婆道：“马上代你告诉公公!”

我父亲平时喜欢京戏，他的电视机几乎锁定戏剧频道。有时候脸贴近屏幕，几乎要和花旦的脸撞个正着。有时翘着脚，闭目养神地听戏。他在衣柜上贴有一张小纸条，上书“喜听京剧，人生一乐。清心静坐，养生之道。”父亲从来没有对孩子高声嚷叫过什么，或者发脾气，即使是非常想告诫的话，也是通过这样的小字条，或者贴在衣柜上、墙上，或者夹在他的影集中。他在四个孩子的名字后面分别写下“春梅怒放、夏兰幽香、秋菊傲霜、冬竹高节”，是对孩子好好做人的期许吧。“开朗乐观，胸怀坦白。随遇而安，心情舒畅。生活规律，处世诚信……”他自述是养生秘诀，想必是教孩子如何做事吧。

父亲九十大寿，热闹了一番。祝寿地点在蝶园路原党校食堂，寿堂请陈景国老师设计，中间画的是寿星老和仙桃，两边还有一副嵌名联——“笃心静养寿星康健，源水长流福泽绵延”。欢乐的高潮是重孙辈的孩子们送生日蛋糕，蛋糕有十层，意含期待百岁。孩子们围着老太爷一起高唱《祝你生日快乐》，老太爷在孩子们的歌声中吹蜡烛、许愿。

父亲体质很好，无任何疾病缠身。我家住三楼，他上楼气不喘，下楼如履平地。生活上，饮食起居有规律有节制，喜欢传统饮食。我的女儿知道他的爱好，总是买一些他喜欢的麻饼、台酥、麻油、腐乳等，由重孙女送给老太爷，让他解馋。有时外出溜达，步伐有力。小城不大，走亲访友，从不坐三轮车。邻居见他如此康泰自如，都说百岁可期。

2008年新年临近，重孙女又送来一些茶食，并告诉老太爷东西已放在桌上。那半年来，一向体健的父亲因为断断续续的感冒、腹泻等小病小恙，体质已大不如从前了。我请老中医张德超先生为他诊脉：“慢则半年，快者三个月，脉太浮。”对此，父亲听得清，面色泰然。他卧床期间，怜爱地对站在床边的小重孙女说：“老太爷要少陪了。”孩子仿佛是他相处日久的老友。

那年除夕，我第一次喂了他早饭，第一次帮助他解完了大便。他突然心力衰竭，身体虚弱但神志清楚。于是，他把已经回家准备过年的晚辈一一叫至跟前，问明想问的情况，连他钟爱的重孙女送他的一瓶麻油也提到了。直到下午5点，意识渐渐不清。新年春节凌晨两点多，父亲无疾而终。

至今，老父亲九十岁生日时的全家合影仍挂于客厅。老太爷被孩子们围着，他面带微笑，一如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