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的契机，红姐将我带进了社区书法班。教书法的薛老师是教体局的职工，免费为社区老人授课。

第一次上课，我早早地来到社区门口，教室门还没开，已经有两位年长者来了，他们包里放着的水写布、作业纸、毛笔都冒了出来，一看就知道是书法班的学员。他们默默地看着社区的展牌，等待上课时间。

不一会儿，学员们陆陆续续地来了，红姐也来了。她是个热闹人，一站定就与身边的学员熟络地聊起来。她指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奶奶，要我猜年龄。我有些纠结，不知道该怎么猜。要知道女性从年轻时就不愿意别人知道年龄，这样一位长者，她难道不忌讳吗?我犹犹豫豫地猜了个模糊的年龄：“七十多吧。”“你看我满头白发，像七十多吗?”老奶奶爽朗地一笑，对我故意往小处猜表示宽容。“我八十七啦。”她毫不避讳地大声说出自己的年龄。红姐又指着一位魁梧身材的爷爷，让我继续猜。我看爷爷身材高大，脸上的肉也挺饱满，宽阔的后背并没有因为年龄的增长而显出佝偻的模样。因为是男性，我大胆地猜了具体数字：“85。”爷爷笑了笑，没吭声。红姐替他答复：“92啦。”接着又说：“丁老一手字漂亮得很。”我看看四周，须发皆白的有一大半，看来耄耋之年的不占少数。

两点半一到，学员们准时进教室坐下。两三分钟后，薛老师也从教室后面向前走来，边走边打招呼：“来迟了来迟了。”

薛老师五十出头的样子，头发呈三七开，板板扎扎地伏着，中间偏后的地方有一小块已经看见头皮的亮。前面的头发行到这里后忽然变得很稀薄，成网状隆起，罩着发亮的头皮，又继续不动声色地跟后脑壳浓密的头发连接在一起，并没有让人一眼看出什么端倪。薛老师面部皮肤很紧致，在灯光的照耀下面色发亮，似女人注了玻尿酸后的容颜，这使他看上去要比真实年龄至少小十岁。一对眉毛呈三角形，浓密且无一根变白，在整张脸上很显眼。后来听他讲每一个毛笔字都有一笔是主笔，我想：他的眉毛或许就是这张脸的主笔吧。他穿一件蓝格子的棉衬衫，衬衫里的棉毛衫袖子毫无顾忌地露出一长截。最惹人注目的是他皮带的扣头。金黄色的扣头圆圆的、透明的，有茶杯盖的内圈那么大，透明的盖子内清晰可见三根花型的摆针一步一摇，摆针上钻石状的饰品闪闪发光。

上课伊始，87岁的周班长就开始收作业，收好后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老师的讲桌上。放好作业后，她开始帮老师整理黑板，放置茶水瓶。做这些事时，她一点不像个87岁的老人，就像是17岁的高中生，认真、尽职。

上课的第一道程序是薛老师为大家点评作业。所有的作业纸用吸盘粘在白板上。写得好的，老师给予表扬。写得不好的，老师也不批评。有一位学员书写“各”字时将下面的“口”字写得很小，薛老师站在这个字的边上，夹着两条胳膊，缩着头，做出蜷成一团的样子，问大家：“你们觉得我这个样子难受吗?”学员们异口同声回答：很难受。薛老师赞同地说了声：“哎，这就对了。下面这个‘口’也很难受，它也要舒展。”大家意会般地笑了。除了老师布置的作业外，认真的学员们还带来作业以外的字幅。他在点评涂老先生一首诗时，说书法作品三要素之一就是章法，章法中又包含着对字距与行距的要求，涂老先生在书写这首诗时恰好将字距与行距的要求搞反了。说着，他就解开衬衫的纽扣，将第三个纽子与第二个扣子扣在一起，问：这样雅观吗?大家哄堂大笑，连我这个刚来的学员也深刻地记住了这一知识点。

连续上了几节课后，发现薛老师讲课时还会由字延伸到时事政治、生活趣闻。有一次在讲到“节”的主笔一长横时，说到长横的起笔和收笔就像汽车启动和刹车一样的道理，一定要稳，不稳就容易出事故。说到这，他想起多年前坐车时因为司机急刹车，导致自己头撞在了车窗玻璃上的事。事隔多年他回忆往事，仍然惊魂未定的样子，连声说不幸。回头看看白板上未写完的字，又说了声不幸。学员们也跟着他一起感慨，越发觉得起笔和收笔的重要性。

看着银发下他们专注的神态，端直的身姿，我的眼前浮现出白石老人挂于书斋的字幅：“不教一日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