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家总共三间房子，中间是堂屋，东西各是一个房间。妈妈和两个妹妹睡西房，我睡东房。东房间南面是锅灶，北边巴掌大，放了张单人架子床，我睡正好。

姑奶奶惦记着娘家人，做了野麻菜面饼，带几块来给我们尝尝。我们兄妹见了饼，围着她欢蹦乱跳，吼着我要我要!“都有!”姑奶奶分给我们每人一份，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吃。妈说我们不懂事，光顾自己吃，也不问问姑奶奶吃没吃。姑奶奶说她不吃，给孩子吃，宁饿竹子不饿笋。

姑奶奶家和我们家隔一条河。隔河千里远，河上没有桥，回家不方便，要在娘家住一宿。她不忍心跟我挤一张床，床太小了，两人睡不下。她在锅门口铺草打地铺，说草上暖和舒服。她还说自己身上有老人味，要自爱。我们都睡了，姑奶奶最后一个蜷缩在锅门口地铺上。地铺嗦啰嗦啰响了片刻，锅屋里安静了。我很快睡着了，不知道姑奶奶咋睡的。

爸爸一回来，两个妹妹睡我的床，我就到人家借宿去，自由一晚上。

爸爸在外地工作，难得回来。我总盼望他回家。他回来了，多了欢乐，有了好吃的，我也能少做事，还能到外面去借宿。

好借宿的人家屈指可数，一个萝卜一个坑，空床不多。马德才家可以借。他是五保户，没有妻儿老小。他人和善，跟谁都没有高声，见了谁都客气地问，吃过了吗?我跟他借宿，他咂咂嘴，皱皱眉，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说条件太差，我一定睡不来，不能苦了我。他家房子是人字头顶头屋，低矮，没窗，闷气。他烧锅箱子，没有烟囱，烧锅时烟窝在屋里，从门口慢慢出去，人呛得难受，屋里尽是烟烘味。

我跟本家叔爹借宿，他一口答应，关照不要去晚了。他睡得早。他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两间屋子，比老马家宽敞，烧有烟囱的大灶。叔爹白天在生产队出工，穿着单衣罱河泥，搪草粪，赤脚弓背像牛拉犁耕田，回来还忙家务，够累的，天一黑倒头便睡。跟他睡没意思，听他起伏的鼾声，看月光映着的四墙?我有意去迟，好到查二奶奶家借宿。

我妈没娘，认查二奶奶做干娘，好让我们有地方跑。我妈到远处挑河或是下荡剐草，就把我们丢在她家。查二奶奶没脾气，随我们玩，不给规矩，也让我们吃得饱，我们喜欢去她家。

二奶奶家在正屋后面搭建了小屋，给她的小儿子二呆子一个人睡，我来借宿正好。

二呆子是我的发小，比我大几岁，入学却迟，跟我同年级，同教室，我俩背着干瘪的书包一起上学，还在路上分吃炕豆饼、皮糠之类。有一回我俩躲在路边的蚕豆棵里，贪婪地剥青蚕豆，鼓着腮帮吃了一饱。我俩常相约放学一起去剐草。篮子满了，躲在庄稼地里玩猜螺子的游戏。在地上挖两个小塘，两人在塘里各放一把草。一个人手心里握着一个螺壳，飞快地在两个塘子里摆来摆去，另一个人猜螺壳在哪个塘里，猜对了得两把草，错了草归对方。有时我输多了，篮子的草浅了，正在为回家为难，走了老远的二呆子又折回来，把赢的草还给我。

爸爸一回来，我就报告二呆子，今晚去你家睡!好好好，他连连点头。我早早吃了晚饭，跟爸妈说一声，我去了，脚已跨出了门外。

一进屋，二呆子说早就等你了。我们打闹嬉笑着，疯累了才上床。我要他讲故事。他肚子里的故事动船装。他讲得有滋有味，我听得如醉如痴。突然，二奶奶在外敲门：“明天有事呢，早点睡吧。——再不睡，我告诉你娘老子去了啊!”我们立刻鸦雀无声。小屋后面是树林，风吹树摇，声声入耳。我睁着眼睛，谛听门外的动静。好久，我估计二奶奶离开了，碰碰二呆子的腿。他明白我的意思，接着往下讲。他什么时候停的，我又是什么时候入眠的，不知道了。

“太阳八丈高了，起吧!”二奶奶来敲门。我们一骨碌坐起，揉揉眼睛，穿好衣服，开门出去。太阳光照得眼睛难睁。胖胖的黄蜂在土墙眼里飞进飞出，嗡嗡嗡地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