筛爷是草巷口卢万和炒货店的少爷，因为好口大烟，败光家业，到了解放前夕已经沦落到睡土地庙了。他妈妈吃大烟，他在妈妈肚子里就吃大烟了。东大街上老老少少都知道他叫“筛子”，他的大名志远可能永远被人忘了。人民政府强制他戒掉大烟，给他生活出路，安排他在街道摇绳组，可是他身体瘦弱不堪，又过惯了日夜颠倒的生活，只干了三天，就又去睡土地庙了，好者他不偷不抢。有人介绍他到县人民医院卖血，不用干活，又能修好“五脏庙”。医院的太平房旁边还有一间空房子给他睡觉。他第一次看到自己殷红殷红的血从一根粗管子流进大玻璃瓶子的时候，心里怦怦直跳，两条腿直打软。他还不知道喝盐开水，血浓浓的冒热气。当他拿了钱，奔民生饭店点了一盘炒虾仁、一盘炒长鱼和一盘炒猪肝吃下去以后，浑身有劲了，认为这买卖还能做，只要吃得好血就生得快。他好吃懒做惯了。

如今他有时也能一觉睡到天亮，太平房那边深更半夜的嚎哭声怎么也噪不醒他，医院的工作人员夜里来敲门，手还得啪啪地下重些。当年的筛爷三十出头，站起来一竖，睡下来一横，人家对他的称呼就叫“卢筛子”。医院封他做“输血团团长”。全城八十多个卖血的都归在他的名下，医院要什么血型的血直接通知他去叫人，他从卖血的人头上抽点佣金，不尽在白天，经常是半夜三更、北风吼吼的。他们都是些挑粪担子的、种菜园的、家中落难急需要钱的，破烂不堪的家大都不在闹市。一年下来，他要多跑坏几双鞋，还要滑很多跟头。他瘦得风都吹得倒，还要在暗无天日里来回跑。长期卖血的人抽血之前都猛喝一大碗盐开水，增加分量，所以一次抽个600CC没有大碍，抽到七百才会咂嘴，“求”护士给自己留着点下回“混混”。筛爷也喝盐开水，但只是人家的一半，因为他下头的门子憋不住要尿，他的血也浓厚些，也没有酒精成分，开刀的医生把他的O型血“留”给自己亲友、熟人候用，价钱高点。他的口袋里开始有些积蓄。

谁也不敢相信，钱升和油面店的三小姐钱秀萍也落得卖血了，而且很快跟卢筛子并在了一起过日子。钱秀萍虽然三十出头，又生过四个孩子，但风韵犹在，又有文化，又瘦又矮的筛子与她站在一起相差甚远，但他们凑在一起是为了过日子。她的前夫陶全是东大街金茂恒的少爷，临到他当家立事却遇上特殊年代，政府的税征得紧，他就请发小侯家银匠店的大少爷侯寅私刻了一枚公章，企图逃税。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盖了第一张税票就被抓住，侯寅做牢。陶全自知过不了身，投大淖河自杀。钱秀萍也因为受牵连的缘故被银行开除公职，领着三女一儿在街道缝纫组上班，生活艰难，偷偷去卖血。当初，筛爷看上钱秀萍，就不再睡在医院的太平房隔壁，而是特意在钱升和隔壁租了一间屋子。经不住筛子软磨，钱秀萍同意和他并在一起。东大街的人还为他俩编了个顺口溜：“姐家啊，姐家啊，我同姐姐隔芦笆;姐姐爱我人品好，我爱姐姐会当家，咱们两家不如并一家。”筛子为钱秀萍害过单相思，有一次还差一点要从螺蛳坝跳下去。

自从跟钱秀萍结合在一起，筛爷没有让她去卖过一次血。筛爷抽过血以后也只在民生饭店吃一碗大卤子面而已，再没有吃过炒虾仁、炒长鱼、炒猪肝这类的大餐。两年后，他也有了自己的大块头儿子卢小祥，人称“小筛子”。钱秀萍说拼了命也要让孩子们上学，筛爷听她的。他也在医院里捡得了一份扫地、修剪花草的工作，还被纳入编制，拿正儿八经的工资。他一个月仍然卖两三回血，拿卖血人头上的佣金，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卖血的职业消失。他也知道把废品聚起来换钱，给孩子们早上上学买烧饼油条。人浑身动起来，活得自然就有精神。他不允许人家说上头四个孩子是拖油瓶过来的，因为四个孩子从小到大一直叫他爸。他这辈子只在这件事上跟人翻过脸。他这个爸当得可真不容易。他一辈子瘦得皮包骨头，晚年有长肉的机会，却还是大烟鬼子模样。他从大烟鬼、二流子懒汉到支撑家庭，一心疼老婆、疼孩子。他说：“不多亏毛爹爹(毛泽东)亏谁呀?”

筛爷到老的时候，想不到大烟瘾还会发作，眼泪水淌淌的、清鼻涕流流的，可见中毒太深。在医院做护士的三女儿要给他走后门开两支杜冷丁，他说不要，且忍着吧。他感谢共产党让他戒掉大烟，有了做人的尊严，如今不能再犯。他叫老筛子、筛爷，儿子叫小筛子，孙子叫细筛子，不然一个也筛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