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8-10 19:18:22 作者:□ 陆忠场 来源:今日高邮
回眸中国文学史,离不开汪曾祺。研究新时期先锋文学,研讨汪曾祺,绕不过小说《受戒》。汪曾祺的文学史地位和意义,是由《受戒》这块核心底座参与奠定的。汪曾祺在《受戒》的末尾特地注明:“一九八O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
眨眼之间,恍如梦境,《受戒》发表已经43年了。研究和评论《受戒》的文字,更是与日俱增,常评常新。评论家马风从与刘心武小说《班主任》的比较中,从文学史角度论证:“真正使新时期小说步入新的历史门槛的,应该是手里擎着《受戒》的汪曾祺。”李锐从形式变革的角度指出:“新时期小说文体变革是从《受戒》开始的。”格非则从小说观念和文学传统的角度认定:“汪曾祺是先锋文学第一人。”这三位的评价和论述是中肯的。《受戒》确实为新时期的小说创作,树立了多维度标杆,在同类作品中,至今难以超越。
43年来,人们对《受戒》的艺术性、创新性形成共识,但对其反映、折射的现实性、政治性认识不够,有人甚至激言:《受戒》是“逃避现实”的避难所,是“去政治化”的桃花源。其实不然,极具有艺术力地表现了政治,艺术之美和政治之美并蒂莲开,也是《受戒》的先锋和创新之一。
一、咬“戒”之饵,拖钓者入潮,于无形中表现思想解放、破除清规戒律的时代政治
汪曾祺在与台湾作家施叔青的对话中言明:“我写《受戒》,主要想说明人是不能受压抑的,应当发掘人身上美的诗意的东西,肯定人的价值,我写了人性的解放。”“人是不能受压抑的”“人性的解放”,这是我们解读《受戒》的密钥。在谈到以小英子为代表的农村妇女心理比较健康、摆脱礼教束缚时,汪曾祺挑明:“这是思无邪,诗经里的境界。我写这些,跟三中全会思想解放很有关系,多年来我们深受思想束缚之害。”建国后的历次所谓政治运动,对人压抑最大的是极左紧箍咒般束缚的“清规戒律”。通读《受戒》,我们不难体会,“受戒”是引子、是障眼,骨子里都是蔑戒、逆戒、犯戒和破戒。
当和尚,是要受戒、持戒、守戒的。“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小说一边说庵里没有清规戒律,一边又表现善因寺里还有清规。小英子则不受清规戒律的压抑,她兴奋地来到善因寺,看望受戒中的明子。迎门矗着两块大牌,一块写着斗大两个大字:“放戒”,一块是:“禁止喧哗”。到了这里谁也不敢大声咳嗽。连吃粥都不能出声,否则也成了变相的“喧哗”。大和尚手握戒尺严禁,谁吃粥吃出声音,谁就要吃戒尺。“那么多的和尚吃粥,竟然不出一点声音!”其禁忌真比一言堂还厉害!小英子见到明子坐在里面,“管他禁止不禁止喧哗,还是大声喊了一句:‘我走啦!’她看见明子目不斜视地微微点了点头,就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大摇大摆地走了”。她视寺庙为自家的庭院,把清规戒律踩在脚下。具有反叛精神的小英子,几乎成了蔑戒、逆戒的圣女。
庵里犯戒、破戒的言行随处可见。老和尚过年也吃肉。大师父收钱记账。其他师父呢,不务正业,各有所好,各尽其兴。小和尚明子常离开庵里,去帮助干活,和小英子暗生情愫,明子和小英子在芦花荡结合了,受戒之日就是破戒之时。
二、逆“流”而上,有机融合,携永恒生命和爱情的美学清新归来
在极左年代的文学作品中,政治挂帅、艺术次之成为主流,爱情、人性、自由等成为禁区。粉碎“四人帮”,文艺得解放。《受戒》里的爱情和婚烟,突破了革命加爱情模式,自然“出格”。《受戒》的爱情和婚姻是被边缘化的“伊甸园”,边缘化的地域——城郊的农村,边缘化的环境——庵、庙和小庄子,边缘化的人群——和尚、农人。边缘的边缘不愿被清规戒律所束缚,更何况其他地域、其他环境、其他阶层人呢。
《受戒》写小英子和小和尚明子的爱情颇具特色:一是小英子总是占具主导地位。在小英子有形与无形、有声与无声的出击下,明子于真爱中被牵着走,走着走着,就相互依偎了。二是明里暗里有戏谑的味道。萻提庵被讹叫荸荠庵,茡荠庵里有“茡荠”,小英子有意将明子的脚趾当作茡荠踩;看着小英子的脚印,明子那颗明澈的心乱了。乱了和尚,彰了人性,还了本真。三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汪曾祺很精细,把两人爱情发展逻辑理得合情合理。两人初识,小英子主动搭腔,以后一直叫明子,叫小名才显无间。明子拿着打兔子兼偷鸡人的铜蜻蜓和小英子一起玩,两人用小英子家里的鸡做试验,玩到、试到这个份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明子帮小英子家干起薅草、打场、夜晚看场、车水、汪牛、踩茡荠等农活。特别是认了干娘,两人夜晚并肩坐在石磙子上看场,从而发展到在踩茡荠时,小英子总是故意踩明子的脚,两人就“踩”到一起了,这就为划船划到芦花荡里野合奠定了感情基础。四是清纯、干净而富有诗意。小说中富有诗意的细节描写耐人寻味,真实而空灵,自然而深情。在写小英子、明子的交往中,“花开”三度,就很有诗意和韵味。首先,小英子家“房檐下一边种着一棵石榴树,一边种着一棵栀子花,都齐房檐高了。夏天开了花,一红一白,好看得很。栀子花香得冲鼻子。顶风的时候,在荸荠庵都闻得见”,栀子花香飘庵里,似乎暗合一枝红杏出墙来。其次,明子给大英子画绣花样子,就是小英子请来的,就是小英子掐下实物,让他照着画的石榴花、栀子花——画得真,画得鲜,画得跟活的一样——爱情之花也鲜活在两人的心上。再次,小英子到善因寺接明子回来(途中划船须经芦花荡),小英子的打扮也离不开花:“小英子这天穿了一件细白夏布上衣,下边是黑洋纱的裤子,赤脚穿了一双龙须草的细草鞋,头上一边插着一朵栀子花,一边插着一朵石榴花。”两朵花又出现了,花为心上人而插,他俩的爱情成熟了,想“压抑”也“压抑”不了。
三、寻根溯源,有心插柳,汪曾祺表现文明政治的勇气和艺术来自改革开放的好时代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科学、文学的春天来到了,手擎《受戒》的为什么是汪曾祺?这看起来好像有些偶然,实际上具有俊才逢盛世、出手成经典的必然性。
一是诚心诚意地向社会向生活学习。汪曾祺向古今中外学习,向各阶层群众学习,向现实生活学习,不断端正自己的文学观、政治观、人生观和世界观。“受过伤的心总是有璺的”,汪曾祺用新时期的精神、创作和工作实绩,实现自我弥补、自我修复。就连回高邮探家,他也不放弃深入生活、反映现实。他实地采访修鞋匠高天威,以其为原型,完成了反映文革派性作怪、干部作风腐败的小说《皮凤三楦房子》。善于学习、思索和实践的汪曾祺,有着过去生活的阅历,拥有丰富的创作才能,又喜逢解放思想、改革开放的好时代,他犹如春天的种子,生根、开花,结出《受戒》的果实是必然的。
二是理论和实践上的清醒与自觉。早在1947年,汪曾祺就撰写《短篇小说的本质——在解鞋带和刷牙的时候之四》,其中关于小说的定义、模样、结构、语言、诗意、留白、情感、责任、叙事方法,以及小说的开放性、现代性、包容性等,现在读来还是十分亲切,依然是旗帜式、纲领式的文献。在谈到《受戒》《大淖记事》等小说的创作体会时,汪曾祺说:“我的作品和政治结合得不紧,但我这个人并不脱离政治。我的感怀寄托是和当前社会政治背景息息相关的。必须先论世,然后可以知人。离开了大的政治社会背景来分析作家的思想,是说不清楚的。”汪曾祺还说:“写旧生活,也得有新思想。”汪曾祺是这样想的说的,也是这样付诸创作实践的。
文学作品中的政治,不能违背世道人心,不能让人厌腻和反感。汪曾祺对政治有着自己的深刻认识和独到见解,他的作品包括《受戒》,精确地表现了文明政治的美,让政治艺术地抵达人心,让文学之美和政治之美水乳交融。汪曾祺说:“我想主题不要外露,包藏的越严越好,思想溶化在形象里。”在《受戒》《大淖纪事》等作品中,汪曾祺是对政治倾向作了“淡化”和“隐蔽”处理,这种处理不是“淡”得无边、“化”得全无、“隐”没踪影,而是润物细无声。人们可以借鉴和吸取《受戒》的创新精神和艺术成果,但不能唯此独尊,不可以也没必要群起仿而效之、唯此推而广之。
三是始终追求“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创作境界、责任和效果。历经寒冬的汪曾祺,倍觉世间温暖的宝贵。温暖是多元的,人们需要经济、政治、社会、自由、人性等多种温暖。《受戒》里充满了温馨的烟火气,庵里除了念经、放焰口、打牌之外,也有几个账本,经营生财之道。小英子的父亲是个能干人,不但田里场上样样精通,还会罩鱼、洗磨、凿砻、修水车、修船、砌墙、烧砖、箍桶、劈篾、绞麻绳等;小英子的母亲是个聚宝盆,一天不闲着,煮猪食,喂猪,腌咸菜,舂粉子,磨小豆腐,编蓑衣,织芦篚,剪花样子等。在帮工的日子里,是要改善伙食的,打场的号子响彻乡场。庵中、庙里存欢乐,庄上、荡里有欢愉。人们挣扎着、劳动着,为的是生活能有余一点,后人活得好一点,未来更温暖一点,朝着“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小英子家的门联)的小康之家更近一点。民众福祉,百姓甘苦,人间温暖,始终萦绕在汪曾祺的心头、笔端。
在汪曾祺的作品里,虽然没有突出政治,但不等于没有绵里藏针的思想、锥处囊中的政治。《受戒》的文眼是“戒”,看起来是守戒的,而实为破戒。小说表现破戒用笔最为着力的有两处:一处是明子和小英子的爱情成熟了,水到渠成地划进芦花荡。另一处是和尚吃猪肉,汪曾祺一步步将吃肉推上了犯戒、破戒的高潮,也是破除清规戒律的高潮。
《受戒》的诞生,是解放思想、改革开放时代之大幸,是文学革命、艺术创新之大幸,也是汪曾祺本人之大幸。“温暖的篝火在燃烧,作家应该往火里投进几束薪柴。”《受戒》发表已经43年了,汪曾祺梦到的情景也已过去86年了。《受戒》如春日花树,繁花似锦,令人惊艳。字里行间,初看平平常常、浅浅显显,深思细评难达底蕴、难抵妙谛。一千个人阅读,有一千个《受戒》。人们会一代代阅读下去,《受戒》的余辉余韵余温也将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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