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04 19:35:03 作者:□ 汪泰 来源:今日高邮
那年八月的一天,一男一女两个军人领着一个男孩,一路问着来到沈家厦,来看望女军人的父母。女军人的父母,就是从泰州下放到沈家厦的一对退休老教师。
沈家厦,高邮东乡,离城约六十里,去高邮城还算方便,往返泰州,却很费周折。
我在沈家厦当代课老师时,认识了高老师夫妇。
高老师夫妇都已退休,适逢“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运动,于是带着最小的女儿从泰州城被下放到这里。女儿在三垛中学上高中,俩老人为沈家厦做着他们能做的事情,资助有困难家庭的孩子读书,办晚间扫盲班,给钱帮助农民就医,种点四时菜蔬分给四邻……
高老师是教物理的,电的事情他懂,能修理无线电收音机,可在这里,不要物理,也不要物理教师,收音机是稀有物件,除了教书,高老师还能做什么呢,于是生产队的用电安全,成了他上心的事。高老师随身带了一个小本本和笔,开始了对周边用电设备的考察。他场头上转转,变压器下看看,电线杆子望望。就这一转一看一望,还真看出了许多问题,发现了很多隐患。
场头上的用电设备管理马虎,电动机不用时,上面就搭块化肥袋搁几块泥巴压着,电闸刀盒子上的小门没了,上不了锁,于是,高老师拽着生产队长和生产队的电工来看,告诉他们这样有什么什么问题,该怎样怎样做。队长和电工经不起高老师的磨,把闸刀盒子修好了,配上了锁,用木板给电动机做了罩子,罩在电动机上,罩子上再盖上塑料布防水。
最让高老师揪心的,是这广播线杆。两人高的树,锯下,砍去枝杈剥去皮往田边一竖,就是广播线杆了。间距也不讲究,裸铁丝在两杆之间耷下来,人走在下面,扛件农具就能碰到,不广播时不带电,广播时带电。可对于广播线杆子的事情,这里的人们司空见惯,觉得就该这样,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为这,高老师和大队支书王书记杠上了。老人坚持用电要讲安全,王支书尊重老人,却无力更换这批广播线杆。于是老人见到支书就拽住他说线杆的事,支书看见高老师就躲开了去。我记得老人拖着疲惫的病体,夹着香烟的手臂横在前襟不停哆嗦,由于气愤而气喘吁吁的神情和一口苍老的泰州语音:太危险了,要出人命的。我也记得王支书的话:看见一回就拽住说一回,真怕他了,这么多年,也没出过事。于是带病的广播线杆成了高老师与王支书之间僵持不下的痛。
高老师家来“亲的”(我们那里的农村,把来亲戚叫作来亲的)的消息传遍了不大的沈家厦,普通人家来了亲的都令村上人兴奋,更何况是来了两个解放军带着一个孩子的亲的呢?当两个军人领着孩子出现在高老师的家门口时,他们身后已跟了好多看热闹的村民。
父女相见,母女相见,这一别一见,竟相隔了二十五年,这是女儿参军后至今的二十五年。六目相视,三双手相抚,父母女儿欲语凝噎,二十五年相思的凝重,深深地刻在了脸上。原来,高老师的大女儿上世纪四十年代在上海读大学期间,就成了中共地下党员,1948年参了军。当固执老派的高老师得知女儿的情况时,竟再不肯相认,他觉得女孩子不应荒废学业去当兵。待到抗美援朝,女儿去前线之前回了一次家,开明的母亲理解了女儿,说你既走了这条路,就不能中途当逃兵。此后也都是母亲与女儿通信联系,女儿也再没有回过家,高老师的小女儿也从没见过这位早就入党参军的大姐。没想到父亲不肯相认的大女儿却在父母遭罪的日子里,千里迢迢领着爱人和小儿子来看望他们。父女相见令人唏嘘,令人动容。好多看热闹的女人落了泪。
高老师一家早该是受人尊敬的军属,可极左横行,家庭出身不好的阴霾缭绕不散,时代的蛮横剥夺了老人在城市生活的权利;在三垛上高中的女儿,不断被老师告知“不要有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高老师小女儿天然卷发),要积极向组织靠拢”“家庭出身不由己,革命道路可选择,要和家庭划清界限”……
文革结束,高考制度改革后,我考上师范,离开了那里,高老师的小女儿高中毕业工作两年后考上了大学,高老师老两口也终回泰州。
上学期间,我忽然听到一个噩耗,王支书因触电不幸离世。王支书调到公社当了科长,工作忙时,常住在公社。那天下半晌,王支书回家,吃了晚茶,扛了推耙,为自家秧苗松根除草。天黑收工上田埂欲回家,谁知扛在肩头的推耙上的铁齿碰上了电线……
那一夜,王支书没回公社也没回家。
那一夜,雷雨交加……
没料到,高老师的话,竟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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