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一大清早，黑牡丹戴桂珍就牵着她家的枣红马在大淖河边溜达，然后她跨马策行，出窑巷口，向东泰山庙，信马由缰，绕老城墙根、月塘、科甲巷兜一大圈回头。她是东大街上唯一骑过马的女人。好马配好鞍，再配骑它的好看女人，连马儿都感觉春风得意了，实在令男人们咋舌、眼馋。骑马好玩，骑马威风，线条、侧影，火辣辣地迷人。她天生就是个“赛小伙”，会爬树、会掏麻雀子窝、会游水，活泼爽朗，发型叫“昂首怒放”。有一次她在大淖河游泳，有个野小子游过她身边的时候，把她的头朝下一按，妄想骑到她背上占便宜，她从水里冒上来就给他一个大嘴巴子。

戴桂珍读到初中毕业就回家挎糖篮子。大淖河边俞家巷戴喜子家是几代做糖的，花生糖、芝麻糖、薄荷糖、桂花糖，以及平常大人、小孩吃的块子糖、圆球糖、棒棒糖、吹子糖……戴家是女人在外挎糖篮子卖糖，男人在家做糖。戴家五个女儿像五朵黑牡丹，每天挎着糖篮子走街串巷：“卖糖来，卖糖来——花生糖、芝麻糖、薄荷糖、桂花糖来——”让人听了心里甜滋滋的。五姐妹当中数老五桂珍的皮肤最黑，眼眸子最亮，生得最俊俏，声音最脆，老远就让人听见，心里更酥得痒痒的。她每天走的路比姐姐们多，到哪儿也不怵场，人家要她唱什么她就亮开嗓子唱什么，歌曲、样板戏，晚上回家她上交的整票子最多。四个姐姐相继出嫁以后，她突然感觉自己特孤单，想进工厂当工人。工人阶级地位高。她到食品公司加工厂报到的那一天，穿的是粉红色的确良翻领衬衫、小花格裙子、白色的半高跟皮凉鞋，一根粉红丝带扎的马尾辫，站在厂门口的朱厂长责令她回家换掉裙子再进厂。尽管她不情愿地回家换了一身平常衣服，但不好的印象一直印刻在朱厂长的脑子里。

一年以后，食品公司加工厂升级为肉类联合加工厂，做出口业务，厂里组织一班男女青年到南京肉联厂学习分割肉技术。戴桂珍和团支部书记小徐在一组。两个人从互相打洗脚水，晚上外出看电影，到被人发现亲嘴。有人暗里把这事打电话报告朱厂长，朱厂长一听火冒三丈，要两个人立刻回来做检查。小徐害怕受处分，影响进步，戴桂珍可是闭上一只眼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回去就回去，开除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三天后她真的被厂里开除了，因为徒工期间是不许谈恋爱的，而且她谈恋爱已经不止一回。不久，小徐拿到入伍通知书。小徐的家在草巷口，从前是租轿子的。两家知根知底，徐家不在乎戴桂珍是卖糖的无业游民。

小徐叫徐兆定，在吉林长春当兵，是连队的通讯员，天天骑马送信。中途她去“探亲”过一次，在那里她跟他学会骑马。从此，她对骑马的乐趣念念不忘。有时候梦里骑匹高头大马，撒蹄飞奔。她在梦中唱：“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钢枪紧握战刀亮闪闪……”早上起来她就在大淖河边唱，声音嘹亮激情。所以，那些大男人骑在公园的石马上拍照片，假马虚行，再装得帅气也令她一脸不屑。卖糖，风吹雨打的生活，让她的皮肤更加黝黑俊俏。她的身材打起腰鼓灵活、矫健，丢单叉、丢双叉，跑、跳、蹦，踢腿、转身、飞脚、矮步，十枝梅、蝴蝶飞、丹凤展翅，单点、乱点、流水、紧三棰，嘭嚓嚓、咚隆隆咚呛，她率领的腰鼓队表演到一处都能醉倒一大片，年年在市、县拿奖杯。

他俩结婚五年后，终于在山东买了这匹枣红色骑乘大马——“前山高，不用挑”，肌肉丰满，油光发亮，运步灵活、轻快，有飞越之感。不久徐家在东大街开了一家喜铺，叫“兆定喜铺”。徐家沉睡多年的轿子重新穿上红色绸缎的轿衣——“百年好合”“龙凤呈祥”“花好月圆”“双燕齐飞”，还有两乘八抬的宫廷龙凤喜轿。每当迎亲的队伍出彩亮相，戴桂珍只是领头的，另由她人扮作带路的媒婆，新郎身穿古装骑在马上，新娘凤冠霞帔坐在八抬大轿里，八个扛仪牌的，八个“陪嫁”的伴娘，花团锦簇，锣鼓奏乐……这迎娶的壮阔场面，多年未见。

徐兆定当然喜欢骑马，更喜欢先把老婆抱上马，然后一跃上去，把老婆搂在怀里，东大街上人说他俩一个扮杜丘，一个扮真由美，此刻的她反倒安静得像一支沉沉欲睡的花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