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15 20:50:28 作者:□ 金实秋 来源:今日高邮
大概1992年左右吧,我在汪曾祺先生家吃酒遭受了一次“冷遇”。因为我与汪老是同乡又沾点亲的缘故吧,曾在酒仙家蹭过多次饭;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得趣在小酌时听他海侃神聊也。那次到北京出差比较急,来不及带什么得体的小礼品去蹭饭,想到前些时在家里翻捡到的一册民国时《文盂》合订本,随手就把它揣进包里了。因为上午有事,赶到汪老家已迟至中午一时了。汪老已准备好几盘小菜,我们打个招呼便坐下动筷子了。吃了一会,我从包里拿出《文盂》给汪老,说:带给你翻翻,上面有王陶民的字,还有一些高邮文人写的诗词小说,不知你看过没有。“噢?!”汪老接过去,“听说过,没看过。”说着顺手翻看起来,一下子就扎进去了。
汪师母一旁提醒他:“老汪,说陪实秋喝的哩,等会再看吧。”汪老微微抬头看了汪师母一眼,对我说:“你喝吧,我再翻一下。”汪师母见他如此入神,便给我续了酒,嘀咕道:“饭前还说实秋有一阵没来了,今天要多喝几杯哦。”汪先生还是眼睛不离书,有时还颠来倒去地翻翻。我稍稍吃了点饭菜,酒自然没有兴致再喝了。汪师母还要给我添一点,我说不喝啦。谁知汪先生倒是听见了,放下书,拿起酒瓶给我倒酒,也给他的杯里斟了一点;可能是心还在书上吧,加之杯子又小,酒都泼了点到杯子外边了。我感觉到,此刻我对他看书可能是一种干扰了,应当提前离开。我说下午还有事要办,先告辞了,书送给你,留着慢慢看吧。汪老眼睛离开书本,凝视我一下,轻声说:“好吧。”接着举着书说:“谢谢噢。”随后把半杯酒倒入口中,拿着《文盂》起身迳自进屋看书去了。
汪师母送我出来,问我:“你给老汪的什么书?”我说:那是老家的旧书,1927年的。汪师母笑了:“怪不得哩,他小时候的东西什么都好。那时他才八岁哎。”
过了十来天吧,收到汪老一信,嘱我再找几本给他看看。家乡的几本旧杂志竟令汪老如此入迷,其中一定有好东西。我查了高邮图书馆、扬州图书馆和南京图书馆,都没有。问了高邮几位博学的朋友,他们也没看到过。后来问及老友陈其昌,他把残存的《文盂》复印了快件寄给我,我看了恍然大悟——
连续几期的《文盂》,刊发了《卅六湖杨君甓渔诗文润例》,这位杨甓渔,就是汪老小说《徙》中谈甓渔的原型,而为其订润例中的一位汪铭甫,乃汪先生之祖父也。与汪先生作品相关的人还有:《徙》中的主人公高北溟,他是汪先生的老师,《文盂》里刊登了他的词章。小说《岁寒三友》中的王瘦吾,《文盂》上发表了他多首诗篇。《文盂》上还有为汪曾祺姑父崔叔仙先生画订润格的费石波,他即小说《忧郁症》中裴云锦的父亲裴石坡之原型。为崔订润格的另一位铁桥,即是散文《我的父亲》中的和尚铁桥也。《文盂》中有不少反映当时当地民众生活的小说,惜署名多为笔名,难以查考,但杨甓渔的小说却署的是真名实姓。此外,杂志中还刊载有南社诗人姜景伯(仰山)的诗《元宵即事》,他是高邮三垛人,郑逸梅编辑的《南社丛谈》收录其《暮砧》《宵柝》两首诗……虽然每期只有薄薄的十多页,可内容还挺丰富的。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汪先生止酒不饮、停杯看书了。遗憾的是,我得到《文盂》复印件时,汪先生已去世多年了。
李太白“我醉欲眠卿且去”,汪曾祺“吾已耽书君自适”。人说汪先生是性情中人,有魏晋余风,信然。
日前小聚,时正甘肃地震发生不久,席间自然谈到了此事。我说起那年在日本东京喝酒正遇地震之事,大家听了亦为之一震。
2004年10月,我随江苏代表团赴日。有一天是一位日本啤酒厂老板为东道主,宴席设于东京的地下七八层。东道主陪我们的团长(时任省政协副主席王荣炳),我们几个代表在另一席,各种日本料理摆得满满的,日本清酒和啤酒任选。觥筹交错间,忽然吊灯晃动起来,桌上的小餐具也抖抖的。大家立即敏感地意识到:地震了!正疑虑间,东道主端着酒杯过来给我们压惊了,他说,吊灯左右晃,不是上下摇,我们这里是安全的。过了片刻,翻译告诉我们,地震中心在新瀉,老板有个啤酒厂就在那里,他打电话问了,厂里还好,机器正常运转。一个地震信息,使我们再没有酒兴了。
令我难忘的是,晚餐后回到宾馆打开电视,电视里已在播放当地相关地震的信息,有进行救援的实况,有房屋店铺受损的现状,屏幕的下方还流水般地滚动发送当地民众向亲友报平安的信息,都只有一句话,如某某全家无恙、某某平安、某某安好之类,话虽短,但给亲友们多大安慰啊!日本媒体的地震信息传递之快、报道之真、反映之细、涵盖之广,不禁令我和同行感触甚深!翻译告诉我们,关于地震信息,电视播报是全天候的,而且边复播边更新,二十四小时持续不停。
我刚住嘴,在座几位年轻气盛的新闻界朋友就议论起来。这个说,第一时间跟踪报道,顺应民意,深契民心!那个说,这才是正能量哩。我也接着说了一句话,我们电视台也应该这么做的。一位老兄用筷子敲了敲盘子,说:冷静!冷静!我们还在等他往下说,他模拟着某位“发言人”的腔调吐出三个字——“你懂的”。我们似乎都懂了。他端起酒杯说,还是为震区老百姓祈福吧。天气预报说可能会有寒流来,愿他们挺住!好像我们的酒能给灾区百姓送温暖似的,大家都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脉血缘同华夏,
二分明月共扬州。
这是我在1999年6月赠台湾扬州同乡会时写的一联。
那年,南京博物院和镇江、扬州博物馆举办的《扬州八怪书画珍品展》在台湾台北“国立历史博物馆”展出,我奉命带队前往出席开幕式和相关学术活动。
历史博物馆的前任馆长王宇淸正巧和我是同乡,他特地安排台湾扬州同乡会搞了一场丰盛的晚宴,招待我们大陆去的一行同仁。扬州同乡会的会长、理事长大多垂垂老矣,有的已要搀扶出席,颤颤巍巍地与我们引觞碰盏。江苏代表中扬州博物馆两位副馆长徐良玉、马庭顺是正宗的扬州人,随着一口口乡音,伴着一杯杯香醪,大家从一开始的礼貌性寒暄迅速地升温到融和的情境。当扯到彼此都有所闻知或熟悉的街坊邻居、古迹园林和特产美食时,气氛尤为热烈,甚至抢着说话。酒还没过三巡,便有几位激动地拍着桌子、扯开嗓子哼上了《拔根芦柴花》等扬州小调,唱起了《梳妆台》等扬剧唱段……我向一位长者敬酒时,他端着酒杯说:“高邮文游台,好!甓社珠光,好!高邮董糖、咸鸭蛋,好!好!”喝一口酒,叫一声好!我说,您老对高邮很熟悉噢。他说他有亲戚在高邮,当年常去的。我随口问道:还记得他的名字吗?住在那儿?或许我还知道一点哎。他放下酒杯,叹了一口气:“死啦,挨了日本鬼子一刺刀。”他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喝干,狠狠地骂道:“他妈的!”
临分手,大家都有依依不舍之意,几位台湾老乡拿着扬州博物馆送给他们的扬州碑刻拓片、扬州剪纸和扬剧唱片,一再道谢。有几位理事与徐、马两位互留了联系地址,在一叠声的“保重保重”“后会有期”声中挥手而别。有意思的是,他们几乎不再称呼徐、马官衔,而是改喊成老徐、老马和大侄少、小老弟啦!
前几年,我参加了一个亲戚小孩的婚礼。亲戚上过战场,近年战友们每年至少要聚会一次。趁着婚礼,这位亲戚邀请战友来欢聚。婚宴上,战友们这两桌最活跃,其中有两位给我印象较深。一位是姓张的胡子浓密的汉子,一手萨克斯不亚于专业演员,他顺着亲戚也一口一口地叫我姨父。另一位是他们的副排长,战场上受过伤,现在腿还有点跛。小张用萨克斯吹着欢快的乐曲,赢得满堂喝采,这位胡子哥送新郎新娘一桌桌地敬酒,一曲终了,也不忘弄上一两口。那位副排长代表战友们上台祝福新人,依稀保持着军人风度,在酒宴上别具风采——他高举着酒杯宣布:各位来宾,请举杯!一、二、三,干杯!!
酒席散后,亲戚安排我去浴室解解乏。不一会,小张和他的战友们也说说笑笑地进入浴池。小张不吹萨克斯而吹口哨了,一曲《小白杨》刚起个头,马上有人就跟着唱起来了。浴室聚音,不亚于优质扩音器,一曲终了,赢来其他浴客高声叫好。小张他们接着又唱《少年壮志不言愁》《血染的风采》,更多的浴客则从低声跟唱到放声合唱。在唱《怀念战友》时,他们一个个都站起来了,互相搂着肩膀,小张搀扶着副排长。趁着酒力,裹着蒸气,一个个全身赤裸,连唱了三遍,我听得眼睛都润湿了。这里没有霓虹灯,没有大乐队,但“演唱”却是如此光彩耀人、大气浩然!我在文化部门工作多年,看过无数次演唱,都没有这一次“另类”演唱令我动容,催我落泪,使我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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