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6-17 18:48:55 作者:□ 陈仁存 来源:今日高邮
从前在东大街上,看牌是要“亮”身份的,都是几位有钱人家的奶奶坐在一桌上打麻将。有人在一旁伺候着装烟、沏茶、削果皮、上点心,或者陪小相公(少爷)玩耍,下雨了去奶奶家里拿伞,撑着伞把奶奶送到家。奶奶们都是拿月例钱放印子,阔绰有余,不在乎给小费。
老陶坐在妈妈怀里就认得七筒、八万、幺九、红中、白皮,不论那家喊胡了、杠开了,他都会手舞足蹈,刚牙牙学语就会说文钱、三花、青一色、一条龙。他是东大街“仁和布庄”的少爷。
陶家很有钱。他妈妈在牌桌上给他定了一门亲事,是曾大房的小姐曾白兰。曾家是东大街上开磨坊的,上代曾在钱塘知县幕中当过阔差,也是很有钱的。到后来因为躲避日本鬼子,在一沟三荡口置房、买地供小姐栖居,直到土改,竟然将户口糊里糊涂地落在了那里,成为了农业户口。三荡口是个乡间集市,有商店、饮食店、澡堂子、剃头铺。澡堂子原来是一地主人家开的,后来收归生产大队所有。曾白兰在澡堂子卖筹子,从穿宝蓝色绸缎旗袍到小花格子棉袄、蓝粗布裤子、紫红色三角头巾、方口褡襻布鞋,一身乡下年轻女人打扮,不同的就是把衬衣领子整齐地翻在外头。
他俩结婚的家在三荡口,生了一儿一女。她在那里学会了种菜,养鸡、养鸭、养猪、养蚕。当地从前的佃户人家仍旧把她当做东家小姐对待。后来大队办小学,她是老师第一人选,教孩子“大小多少,人手足口,山石田土”。
老陶在一沟镇供销站卖布,离家也只七八里路,却很少回家。老陶一辈子似乎没有年轻过,身材魁梧,高大气派,阔方的脸上硬生生的胡茬,后来因为走晚路绊了一跤,磕掉两颗门牙,镶了两颗包“银”的大牙,一张嘴打哈欠,那辈分又骤然升级了——陶老太爷。他戴一副黑框眼镜,说话慢条斯理,在老腔老调的鼻音里哼哈,若坐在主席台上,要福相有福相,要官相有官相。不过他一天到晚都在点豆子(打瞌睡),开票点豆子,票夹到夹子上从铁丝上推到收款栏点豆子,量布撕布点豆子,但没出过差错,好像心里什么都明白。老陶人好,脾气好,古貌古心。出卖他的是他慢慢调教出来的那只草八哥子。
每次曾白兰带两个孩子过来,八哥子就一遍又一遍地向她告状:“陶爷爷打麻将,陶爷爷打麻将。”问它:“什么时间打麻将的?”它说:“夜里,夜里。”和盘托出。曾白兰自从当老师,假期里带孩子来这里本可以多住些日子,可是老陶总以她睡觉呼噜声太大为借口把她打发回家。她在这里,让他打牌碍事。曾白兰也这么能忍,一声“我走了”,就这么简单。老陶说:“老夫老妻用不着客套。”
那年三十晚上,两个孩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他这里来,说家里房子失火烧掉了。老陶很是淡定,从经理那儿借三十块钱让兄妹俩先回家,他说他明天回家。无所谓他俩来,无所谓他俩去,不惊不慌。
年初一,天上的雪珠子淅淅沥沥的,他在坍塌烧成灰烬的房屋周围转了一圈,像干部察看灾情似的。半晌,曾白兰带俩孩子过来。她说:“哎哟,是哪阵子风把你这个大人物吹回来了?”老陶说:“烧了。”曾白兰说:“烧了。我们三个人住在学校里呢。”老陶说:“烧就烧了吧。”曾白兰也没有说抱怨的话。第二天他回供销站上班,照常打牌。曾白兰比他顶天立地,不到半个月工夫,三间草房就重新竖起来了,没有要他一点儿劳神费心。
据说,老陶六十岁才知道“回头是岸”,此时差不多已是过眼成空了。生日宴上老两口几乎同时想到,将来要是谁先走,一定要在奈何桥上等三年。老陶差一点在老伴前面先走。一天因为摸到一张好牌兴奋至极,瘫到麻将桌肚里,顿时面无人色,幸亏抢救及时。这时候,他们一家已经回到东大街陶家老宅住了。老陶还有另外一班发小,唱京戏的,拉胡琴的,弹月琴的,拨弄三弦的,就缺一位打鼓佬。老陶说:“玩唦,玩唦。”他少年时也曾好闲爱荡,风月繁华之时学了些吹拉弹唱,练过《卖水》《补缸》《小上坟》这类京昆丑曲。他最擅长的还是敲鼓、打檀板,搓麻将的两只手腕子单击双击平衡律度特别好。人唱《定军山》,一个紧打,一个慢唱,配合默契,一点没错。
高邮市融媒体中心 主办 2004-2023© 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514-84683100 在线投稿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2120200011 苏ICP备05016021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