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草原，不能长驱直入，因为路途遥远，更因为生活要有所停顿。那天，我于张家口的张北县停下，夜宿在一个叫做野狐岭的地方。

野狐岭的夜很凉，赛过南方的深秋。也很寂寥。月光凉凉的，将所有的村庄和田野笼罩，水一样白而透亮。远处的青黍田在夜风里摇曳出一道道黑影。有虫鸣，在寂寂的夜色里叫得人有些心慌。躺在床上，看着微动的卷帘透过微白的月光，突然想起朋友给我讲过的故事，那是他与一只野狐的传说。

四十年前，朋友大学毕业后派到离家很远的农村锻炼。那个地方，就是野狐岭。下乡后的第一晚，住在一间废弃多日的旧屋里。屋子不大，一面土墙分成了两间，前面办公，后边住宿。劳累一天的他躺在离家千里、几近荒芜的处所，想家，想前途，想眼前的处境，心里泛起的凄凉犹如屋后被秋霜打蔫的荒草，一蓬蓬地长在心头，又杂乱无章。

夜大约已经深了，月牙儿也躲进云朵里。透过模糊、缺角的玻璃窗，外面几乎不见一丝光亮。想到第二天的任务，他翻了个身，逼迫自己闭上眼睛不再乱想。迷糊间，他似乎听到了窗棂的摇动，似乎还夹杂着一声低低的叹息。温婉低沉，春风拂开柳丝般的轻柔，还有那么一股香气袅袅袭来。来不及去想，来不及害怕，他就这样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他蓦然起身，窗外朝霞正好。窗户严严地关着。书桌，衣架，脸盆，毛巾，在晨光中安静如画。这一夜睡得真香!这些年来他从未睡过这样的一个好觉，又沉又甜。晚上回到宿舍，他突然期望夜色早点降临，他要睡一个香甜的觉，解除一天的疲乏以及心头那一丝无望的落寞。

夜色如期而至，果然，一切犹如昨夜的模样：窗棂微动，暗香袭来，来不及细想，全身就酥软了，如泥一般沉醉过去。和前一天夜里不一样的是，这一夜他做梦了，梦见自己与心里藏着的那个女孩在一起相依相偎。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曾几何时，他多么盼望自己心爱的姑娘能入梦中，却一直未曾来过，可就在他渐渐忘却她的时候，这位姑娘却来了，那么清晰，那么明媚，那么深情。

于是，他慢慢地开始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夜晚。因为无论怎样艰难，他都会有一个梦，一个美好的、属于他自己的梦。姑娘踏着夜色而来，一次比一次美好，一次比一次深情。似梦非梦?他常常不愿醒来。

在一个风雪夜，他迟归了。回来时东方已经有了一段微白。他突然想起，今天还未入梦，他的姑娘一定还在苦苦地等他。于是，脚步随着心情变得急促起来。鱼脊梁一样的路粘着破胶鞋的底，限制了他的速度。他毫不犹豫地甩掉胶鞋，光着脚奔跑……到了住处，全身挂满了霜花。

所幸天光未亮。天寒地冻，他蜷缩在单薄、破旧的棉被中瑟瑟发抖，不过这丝毫都不影响他的心情。他知道，他的姑娘马上就来，他们会在另一个世界里互相温暖。睡意萌生，雨后花一般。窗外簌簌飘雪……就在这混沌之中，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暖洋洋的，尤其是脚下，软绵绵、热乎乎，用脚忖了忖，那一团柔软竟然动了一动。他心中一紧，张眼望去，突然，一团白光闪过，瞬间消失，只听到风吹窗户的声响，只一声便风平浪静，杳无声息。白狐!他怔住了。小时候因为家里穷，他住在羊圈里。也是一个风雪夜，他听到圈外一声声微弱的哀嚎，原来是一只受伤的小狐狸，全身雪白，只有尾巴上绕过三道黑圈，像扎了几道漂亮的橡皮筋。他将小东西抱回家里，用米汤和羊奶喂它，给它取名“白鹭”。只不过半月，小东西便毛色发亮，周身浑圆。一天放学后，他发现“白鹭”不见了。明知兽类终究要返回自然，与它不过是暂时的缘分，他却为此失落了许久。

莫非是她?他是中文系学生，学校图书馆的书几乎被他读遍。《聊斋》当然也不例外。想到这，他立即打开窗户，四处追寻那团白光。茫茫大地，四野无声。那是他从未有过的一天，那一天，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不再属于自己，悠悠然浮游在身外——那个叫做“肉体”的身外。他盼望着夜色降临，他需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的心狂跳，他的脸发热。就在他乘着月色赶回住所的时候，住所里多了一个人，一个暂时没地方住、上级领导让他们零时搭伙住在一起的“老革命”。他的心顿时冰凉。那一夜，没有窗棂微动，没有暗香来袭，自然也就没有了梦。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一个身高个大的小伙子变得形销骨立。

春天来的时候，“老革命”告诉他一个秘密。“老革命”起夜的时候好像老是看见外面的窗台上伏着一团白色，像猫不是猫，说不清。他的心如春水一般波动起来。终于在一个夜里，他从一声巨响声中醒来。那是“老革命”用他常喝水的搪瓷缸砸向那一团雪白，砸中了，窗台上有几滴殷红的血迹。他的心碎了。是夜，那个许久不见的女孩入梦而来，她举起自己的左手，手腕上一道伤痕……

后来，他离开了这个地方。再后来他遇见了一位温婉的姑娘。这个姑娘成了他的妻。最让人不能释怀的是：妻子的左手腕上有一道伤痕。问及缘由，三岁那年烫伤的。后来的事情他没有再说，我也没有追问。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拿起手机，想发个微信给他。告诉他，我在野狐岭，我想起了他的故事，我还想听。一念起，一念灭。何必再问?许多的美好就让它尘封吧，不必追问，只需回味。

这么想着，不觉夜色已深。晚间多吃了几块牛羊肉，贪喝了几杯“牡丹酒”，睡意也因着酒肉的香醇袭来。顿觉眼皮发涩，不觉间沉沉睡去。夜里，我竟也做了一个美梦，我回到了十七八，我也遇到了一位翩翩少年，他赠予我一本书。我打开扉页，竟是两只翻飞的蝴蝶。

奇怪的是，回家后不久，我收到一本早已准备下单却一直没有动手的书《鱼翅和花椒》，问遍了所有人，都不知道是谁所寄。我自然想到了野狐岭的那个梦，梦里那个赠书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