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淖人物寻访录之九

从30多岁的吉大娘，熬到50多岁的吉大奶奶，她经历了许多常人难以忍受的日子，为家小、为人生，辛苦着、压抑着、谋算着，一步步地“挨”日子往前挪。她盼望有一天，明晃晃的阳光会从吉家门前过，送走郁积在心头的乌云。可不是，吉大娘吃尽辛苦，不仅是为一家人一张嘴，而且要让孩子堂堂正正地成人、成家、立业。吉大娘常常教育子女要成人，做好人，要知恩图报，善待他人。当时，家里再困难，两个儿子是要上学的。三个女儿没有上过学，解放后让她们上夜校，做母亲的在家关好院门、堂屋门，边做家务边等女儿回来。女儿带回识得的几个字，也带回新社会的新气息。有时，接了新生监狱数以百计的芦席订货，她便领着从夜校回家的女儿在院子里“碾柴”。月光洒在苇篾上，白花花的，照在母女的身姿上，汗浸浸的。挑箩的邻居周保贤看夜戏从院外过，听到冬瓜磙子碾柴的声音，从墙外撂过来一句话：“一天过不到头呀，该歇歇啦！”夜深了，母女入睡后睡得很沉，尚是幼儿的老巴子夜里哭着滚到床肚里无人知晓，次日晨大姐姐发现二弟不见了，一场虚惊。老巴子也知道，母亲与大姐为家里人付出许多。

其时，吉家邻近住着王、孔、陈、朱、葛等几户人家，有一条通向东大街的路，但是因为没有连毗的房屋，尚未形成一条巷子。吉家东头是轮船公司旧址、全家有好几个干挑箩把担的周保贤家。周母与吉大娘极好，吉文才死后，周母让女儿小兰子陪着吉大娘及子女睡觉，又劝慰又照料。周家的子女岁数大一些，对吉家的孩子常是呵护着。遇到周边人家办喜事，吉大娘自己当不了福奶奶，人家还忌讳她去当帮手，周母常找事把吉大娘的注意力引开去。大淖河边的粪缸多，吉家将其中一个改建成茅厕，裹在做卖肥料的蒋家一道赚点活便钱。

吉家的东边，是全县闻名的谈家磨坊，也就是汪曾祺笔下的“由沙洲往东，要经过一座浆坊是浆衣服用的”。谈老板家有石磨，有驴，也有伙计和季节工，加工小麦，生产面粉、面筋和用来浆衣服的小粉浆。谈家人进出东大街可以从窑巷口走，也可以走如今的永安巷。当谈老板从吉家门前过，他常问问看看，有时找些零活让吉家母女做，吉家孩子印象最深的是，几个女儿干编织临近中午，妈妈送草没回来，锅里还是一锅清水，谈老板得知后，就让家人送来不少用全麦粗面粉做的“素头饼”，一种发过酵的厚饼，入口松软，又有劲道，极“熬饥”，被吉家称为谈大大的谈老板如此“送食物”，不止一次，吉家孩子吃在肚子里，记在心里，这饼成了难忘的美食。

大淖河边人家中对吉家帮助最大的是开草行的毛家。上世纪40年代，主掌草行的毛德龙在码头上发草给卖草的人，总是优先发给吉大娘，让这家孤儿寡妇的可以早有草挑上肩，又常比别人家多卖一些。有时下午有草船来，码头又没地方堆，毛老板就让草船的草卸到吉家院子里，放上二三十担没问题，草钱毛家先结算，然后让吉大娘送固定客户的草，或者带长一些时日零卖，每逢雨后初霁，吉大娘从自家院子挑草叫卖，自然可以卖个好价钱。吉大娘活到老，念叨到老，做人，都要记住毛家这些人家的恩情。当然，在吉家的孩子心目中，母亲的叮嘱已牢记在心，还有他们的大舅侯德仁、王家大姑父家、表亲司徒李家等等，对吉家的关爱、照顾，更是亲情浓浓，感动悠悠。大舅舅带两个外甥洗澡后，每人一包五香花生米，吃一路香一路。开茶馆的大姑母坐黄包车来，在赵家厨房点几个菜，坐在上席看几个伢子“吃”，极顺溜畅快。李家在年关岁晚送来满满一船草，让吉家人烧，或者卖，听便，让吉家人过年可以多一点年味。

人心都是肉做的。吉家靠近大淖的码头，屋后又有陨石作标记，一些船民、草民乘船靠岸，在吉家白天烧煮，或者将船篙、木桨放在吉家，傍晚开船，丢一些食物，或说两句感谢的话。下次上城，只要船靠大淖河边，还会再光顾吉家。吉家有几房无后，住宅的宅基地空地多，种菜，自供自给，青菜、苋菜、冬瓜多了，苋菜秸子制成一种作为咸菜的“苋菜”，谁来讨了，都可以送一点的。宝应人卖糖的老葛在河边棚子里住了几十年，有一次，提出在吉家的菜地上砌房子，吉大娘知道这是祖传的宅基地，四界清楚，只要她点头，不会有岔头官司。后来她就很爽快地答应了葛家建房的要求，从此，他们和睦相处了几十年。

吉大娘从青年到中年、以至老年，日子渐渐好起来，她把好日子当苦日子过，一直坚持着苦惯了的好习惯和好传统。她对自家的孩子自然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也曾流着泪向居民小组和街道组织为子女求情觅职。由于她善待他人、关怀邻里、热心公益，后来她竟然当上了小组长，50多岁还成了基层组织的“委员”。她80岁病逝以后，熟悉她的人都说她一辈子清苦、厚道、朴实，是个能人好人。她的一生，严于律己，善待他人，与人和睦相处，凭她的名望和面子，调解纠纷，钝化矛盾，理顺关系，使许多吵架、闹别扭，以致要离婚的家庭又重归于好，和气兴家。

吉家人的繁衍生息，与屋后的陨石无关。吉大娘在乡邻中的声望不是地位、财富、名分，而是一种自强坚韧的秉性，相互守望的情感，凡人难以割弃的牵挂。人们的本色和期待，自然是如同永安巷的名字一样，守望相助，和顺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