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家肉案子

汪曾祺先生在故里杂记《鱼》中，记述高邮东大街庞家三兄弟的肉案子，其原型是唐家五兄弟。时隔七十多年，我对他们的名字记不清，只能用唐老大、唐老二、唐老三、唐老四、唐老五来表示。五兄弟都住在汪老描写的新建大宅子里，坐北朝南，面对越塘。房屋正中是由南向北很宽敞的穿堂，在穿堂中可以看到越塘的水和越塘对岸一切，眼界很开阔。穿堂两边都是卧室，是五兄弟住的地方。前后有三进，第一进是房屋最南边，正对越塘。穿堂东边卧房是老三家住，穿堂西边卧房是老四家住。第二进是和第一进紧连着，东边是厨房，堆柴草的地方，穿堂西边卧房，是老五家住。第三进穿堂东边卧房由老大家住，穿堂西边卧房由老二家住。在第二进和第三进之间，有一从东向西较大天井，天井最东头是宅子东大门，是猪进入和出货的地方。从东大门通过天井直到西边大院，那是养猪杀猪的地方。内有大小不同猪圈多个，还有一间烧开水房。院中有几条长凳、大长方形木盆，用来烫猪刮毛。院子里放各种刀、剪、铁钩、盆、桶等切割猪肉的用具。

唐家五兄弟年轻时如何分工经营、开几处肉案子、在什么地方等情况，我都不清楚。我仅对汪老在文中记述东大街那家肉案子了解。西边临姜大陞茶食店，东边临李家布店。坐北朝南，有两间门面房，铺闼子门，其原型是老二唐仁和。他身材高大，体壮，皮肤棕色，双眉色浓，人很和气;老板娘胖胖的，一脸福相。老两口很会做生意，卖肉有一套，看人下刀、抬头看秤。他下刀切肉，没有亲疏之分，先问顾客买回家怎么吃法，是做肉圆、炒肉丝还是红烧肉……根据顾客需要在猪的不同部位切割。切好后先给你看一看，是否满意。如果不满意，再重切一块给你，直到满意为止。由于他一视同仁，童叟无欺，生意很是红火，每天不到中午就卖完。汪老在文中说得很对，唐老二店铺东边一间是卖肉的，而在西边一间搞一柜台，装上两层货架，先卖茶叶，后来又加卖麻线和日用杂品。

唐老二生有十个子女，六个儿子、四个女儿，人口较多，越塘老家房分给二儿子唐子义一家人住。老两口在竺家巷内，汪老家后门对面，新建一座较大住宅，坐西朝东，内有七八间房屋和一个大院子，由老两口、大儿媳一家和未成年儿女居住。

唐老二是一个经商好手，他还发展了一个新项目，开一个磨坊。把新建的大院分成两大块，靠北边半个院子用来养猪杀猪，有猪圈、木盆、长凳、刀等用具;由大儿子、二儿子两人负责买猪、养猪、杀猪、肉案上卖猪肉这一套活计。而另半边院，在靠院墙南边，盖一个马厩。买了两条牲口，一条灰白色驴子和一条棕色骡子。在大院最东墙，盖上几间房屋，是磨坊的场地，聘用一名工友来负责磨坊一切事务，但买小麦原料和成品出售，由老板掌管。磨坊加工出来的头道粉、二道粉卖给茶食店、面店、烧饼店等地方，剩余下来的麦麸用来喂猪和养两条牲口，真是一举多得、生财有道。

1955年国家对私改造、公私合营，唐家五兄弟都进入县国营食品公司工作。东大街唐家肉案子，改为县食品公司东大街门市部。巧的是公司领导把唐老二的二儿子唐子义分配在那里卖肉。这位小唐老二不仅传承了他父亲的卖肉经营之道，而且服务更加热情周到，深得人们赞誉。

居家灯笼店

东大街有一家老字号居家灯笼店，住着姐弟妹四人，人们都叫他们“居疯子”。汪曾祺先生1996年发表的《小孃孃》这篇小说，记述谢普天和谢淑媛之事，文中也写到东大街居疯子一家人情况。居疯子家在我家斜对面，中间隔着陶记炮仗店和三友布店，一开大门就看到他家门口挂的几排红色灯笼。我上新巷口小学，每天都得经过他家门前，对他家的样貌记得比较清楚。从中医、西医的诊断来看，他们都不属于精神失常的精神分裂症、抑郁症、神经性错乱等疾病患者。就是那个自言自语的所谓男疯子，也只能属于轻度的癔病范畴。为什么外界会喊他们是疯子呢?主要是性格孤独，自我封闭，不和外人交往，外形也不注意修饰。特别是那个弟弟，从不理发、刮胡须，有时穿汪老所述的靛蓝染大襟短褂，有时穿白色长袍，夏天只穿一条灰色短裤，赤身裸体。高高身材，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皮肤洁白，长发披肩，再加上他那沙哑沉闷很不悦耳的声音，吐字不清，看上去是不像正常人。他大姐中等身材，偏瘦长脸，是饱经风霜、皱纹累累的人，她说话行动和正常人无异;除主持一家的家务外，还要在外面和客户做生意，卖灯笼和采购各种原材料，是一家之主。大妹妹身高和大姐差不多， 但眼睛长得很特殊，像大蒜瓣一样，眼袋饱饱的。小妹妹身材较矮，但声音尖而大，很泼辣，人称“小辣嘴子”;若她家和别人发生纠纷，她第一个冲上去和人家大吵大骂，凶得很。居家四人从不到邻居家串门，也没有人到他们家去，他们连公共厕所、浴室都不去，一切在家解决。

居家父母亡故较早，长女为母，是大姐把弟妹拉扯长大。姐弟妹四人无一人有婚姻史，但他们把父母的扎灯笼手艺传承下来，有了吃饭本钱。他们生活都很节俭朴实，吃的是粗茶淡饭，穿的单色衣，靛蓝色、黑色、灰色、白色等，从不穿花俏衣服。

居家灯笼店坐北朝南，有一大间门面房，铺闼子门进深宽大。前半间放灯笼成品，后半间是扎灯笼、糊灯笼的地方。中间还有较大的天井，最后三间房屋是他们居住的地方。

居家灯笼有大有小，有长圆形、圆形、扁圆形，品种各式各样。扎灯笼有一定技巧，要把极细竹篾编成各种形状，上下都要收口。下面有木盘，钉上洋钉，尖头朝上，用来放蜡烛。如果挂的灯笼顶部收口，就留铁丝圈，可以吊挂在门前或板壁上。如果是手提的，就在上口用长竹片系着一根细铁丝，可以移动。他们四人分工，大姐专门买卖，扎灯笼、糊灯笼则是弟妹事。灯笼第一层是糊白色纸，第二层(外面)是红色油皮纸，有时在油皮纸上贴上金色字“天下太平”“平安吉祥”或“双喜”等图案。过去还有大户人家定做姓氏灯笼等。

1955年国家对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走集体化道路。陶家炮仗店兄弟四人都参加鞭炮合作社，对门同康泰翁老板已搬出，改成高邮城染坊合营总店，西边唐有林酿酒厂也去别处，房子都空了。居家四人不知所措，突然全家无声无息地离开东大街，搬到什么地方谁也不清楚，从此再没有回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