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八十，本名姓倪，个头不高，话也不多。我们同期进的公司，打一开始我就对他印象深，往后便多了几分关注。

不知啥由头，没隔多久，同事们人前人后都管他叫“老八十”，倒像是忘了他的本名姓。只听说他做事没少让人操心，当时的主管一怒之下，把他工资的百分之二十抽出来分给了别人，这“老八十”的名号，便跟着这事落了地。

常人走路，手臂总爱向内自然小摆动，脚踩内八字。他倒好，手臂甩得大开，外八字脚迈得扎实，脖子还往前伸着，远看活像只行走的棕熊。最让人留意的是，他偏爱洗冷水澡——那深水井里的水，摸上去刺骨的凉，可从暮春到初冬，临近下班，时常看到他赤着上身，在水池边洗头擦身，半点不避人。同事们见他这走路姿势、这洗澡架势，嘴上总笑骂一句“八折货”，“老八十”的名号也就坐实了，可他听着从不生气。

瓦匠、木匠、钢筋工的活，他竟都能沾上手，但凡哪儿需要修修补补，准能看见他的身影。有回我让他帮着在斜面墙根砌个电缆井，过了半晌去看，当场就愣了——那井小得连只老母鸡都蹲不下，还长成个大小头，气得我直乐。他见状，哈腰作揖道歉全跟上，像个闯了祸的孩子：“对不住，对不住!千万别告诉领导，不然又要给我‘八折工资’了。”那天中午他没吃饭，闷头改了整整一下午。傍晚阳光斜切进窗户，点亮他额角的汗珠，也把那电缆井照得方方正正，总算合了心意。

“翁师傅，帮我修修家里菜刀手柄，切菜硌手。”老八十低着声跟我嘀咕。焊手柄、打磨、开刃，折腾一阵后，一把崭新的菜刀递过去，他笑得可灿烂，眼角的皱纹都堆成了褶。他一手接刀，一手塞来五块钱：“翁师傅，买瓶饮料喝!”钱被我挡了回去，却收下了他实打实的热乎劲儿。

转天一早，他就在我工作间候着，见了我，双手托出个方便袋：“这是我和老婆昨晚剥的新黄豆米子，新鲜着呢!炒水咸菜、烧小公鸡，好吃呢!收下吧翁师傅!”接过袋子道了谢，他高兴坏了，迈着那副“六亲不认”的外八字步就走了。下班回家打开袋子，鲜嫩的豆米子上头，还躺着一撮小葱，拾掇得干干净净，用小布条扎得整齐——就为这撮小葱，我心里暖了好些日子。

有回见他耷拉着脑袋坐在路边，我问：“为什么不上班，坐这儿干啥?”他小声嘟囔：“领导停了我的班。”原来他们组做的产品外观不净，内袋口也没扎牢，他跟搭档掰扯责任时，嘴笨说不过人，人家放话“不认错就不带他干活”，最后他竟把全责揽了下来，坐在路边看同事们忙进忙出。

好事的我找来了他的领导，让他把事儿说清楚，该担的责任也没含糊。等拿到二十块的罚款单，他倒又神气起来，咧嘴一笑，套上工装就扎进了活儿里。

不知道什么原因，老八十在公司刚满五年就离职了，去了对门一家单位，干的还是个辛苦活。一年后，他偶尔来公司门卫晃悠，见了我直念叨：“翁师傅，我今年拿了先进工作者，还有奖金呢，可算甩了‘老八十’的帽子!”

如今想起他，那副外八字走路的模样、赤膊洗冷水澡的背影，还有递黄豆米子时带小葱的细致，总在眼前晃。这人啊，嘴笨手拙，却实打实透着股子朴实的热乎劲儿，叫人忘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