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刚过，母亲就从集镇上买回十几只毛茸茸的鹅苗。鹅苗蜷在纸盒里面像几团被揉皱的淡黄色毛绒球，毛茸茸的质感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触摸。“啾、啾、啾”的叫声清脆又稚嫩，这给刚过完年略显冷清的院子增添了些许生机。那年月，养鹅也是家里一件大事，承载着一家人对生活的希冀。

鹅苗渐渐长大，约两三个月时间，绒毛褪去，换上雪白的羽衣。每到这个时候，我和哥哥便有了固定的“工作”，我负责放鹅，他负责放鸭。鹅与鸭生活习性不一样，鸭好动，鹅喜静，鸭是杂食动物，鹅是素食动物，所以鸭与鹅根本就不是一路的，一起出去放肯定行不通。

村里人常说“大呆鹅”，起初我还不理解，和鹅接触久了，才发现这称呼确实贴切。鹅不像鸭，鸭性子野，一见到水就撒欢儿，一头扎进去，任你怎么驱赶，就是喊破嗓子，它还是赖在水里不肯上岸，非得玩个尽兴才罢休;而鹅，大多数时候都很听话，腆着个肚子，悠哉悠哉迈着步子，走在田埂上。它们犯起“呆”来，也着实让人头疼。有时候，它们会着了魔似的突然停在原地，昂着修长的脖子，一动不动，眼神呆滞，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我使劲挥舞手中的竹竿，大声吆喝，它们却像雕塑一般丝毫不动，那昂首挺胸的模样，倒真像位威武的将军，让人又好气又好笑。

那年月农户家里养鹅从来不需要喂饲料，没钱是一方面，更多的是觉得没有必要。农村，春夏时节最不缺的就是青草。田埂上、河滩边，到处都是鹅的美食天堂。每次放学或周末，我就习惯赶着鹅群出门。一路上，鹅群“嘎、嘎、嘎”地叫着，排着队，摇摇摆摆地往前走，跑得尽性时便会张开翅膀飞奔起来，远远看去，像一条流动的白丝带。到了目的地，鹅群便迫不及待地散开，一头扎进嫩绿的草丛中。它们食量惊人，不一会儿，一大片草地就被啃食得光秃秃的了。有时候，它们会趁我不注意，偷偷溜进别人家的菜园，伸长脖子，“咔嚓、咔嚓”几下，就把鲜嫩的青菜叶吞进肚里。要是被园子主人发现，免不了一顿数落，母亲知道后，也会带着歉意，赔上些自家种的青菜，这事才算过去。

雷暴雨来临的时候，鹅群却展现出别样的“倔强”。它们不躲不避，在雨里岿然不动，任由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雨水顺着羽毛滑落，它们依然昂首挺胸，时不时“嘎、嘎、嘎”叫几声，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格外响亮，仿佛在向老天宣战，那股不服输的劲儿，让人忍俊不禁。

放鹅，最麻烦的就是和别人家的鹅群混在一起。密密麻麻的白鹅挤成一团，根本分不清哪只是自家的。这时候急是没用的，只能静一会儿后各家主人从不同方向不断地唤才行，这时候领头鹅的作用便大了。为了更好地区分，往往农户会在鹅很小的时候就在鹅毛上涂上颜色，红的、绿的，给它们做了标记，可时间一长就会褪色，变得模糊不清。一些人家干脆想出了更直接的办法，把鹅尾上的毛剪秃了，或者在鹅头上剪掉一撮毛。这样一来，每只鹅都有了独特的“造型”，辨认起来方便多了。

饱餐过的鹅，个个食囊鼓鼓的，晃悠悠地走到河边，连步子都透着慵懒。两只掌先下水，脖颈优雅地一弯，整个脑袋扎进波光里，只留翘起的尾巴在水面摇晃，片刻后猛地抬头，水珠顺着鹅喙成串坠落，在空中划出晶亮的弧线。它伸长脖子左右甩动，宽大的翅膀“啪嗒啪嗒”拍打着水面，水面瞬间炸开无数水花，撒欢累了，就时而低头用喙梳理羽毛，时而将身子整个翻过来，露出雪白的肚皮，惬意地享受着河水的轻抚，水面上漂浮的绒毛，随着涟漪缓缓散开。

放鹅的时光虽然辛苦，却也充满乐趣。我常常趁鹅吃草的间隙，蹲在河边，看小鱼在水中游曳，闻着青草和泥土混合的清香。随手捡起一块碎瓦片，用力往水面上一扔，瓦片便像长了翅膀似的，贴着水面“嗖嗖”地滑行，激起一连串的水花，有趣极了。累了就倚在草地上，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白云慢悠悠地飘着，变幻着各种形状，有时像棉絮，有时像羊群，有时像骏马。微风轻轻拂过脸颊，温柔得像母亲的手，让人心情格外舒畅。

有时候，小伙伴们会在放鹅的间隙来找我玩。我一听到他们的呼喊，就把鹅群抛到了脑后，迫不及待地跑去嬉戏打闹。等玩得尽兴了，才想起自己的“职责”来，于是慌慌张张地跑回去找鹅，却发现它们早已吃饱喝足，三五成群地蹲在一起，脑袋缩进翅膀里，安静地休息。

鹅的叫声洪亮又尖锐，尤其是大公鹅，发起威来震耳欲聋。它们还特爱欺生，要是有别人家落单的鹅闯进我家的鹅群，立刻会遭到围攻。一群鹅伸长脖子，扑腾着翅膀，追着那只可怜的鹅又啄又咬，吓得它四处逃窜。有时候，连村里的狗见了鹅都得绕道走。有一回，邻居家的大黄狗不知怎么惹到了鹅群，一群鹅气势汹汹地追着它满院子跑，大黄狗夹着尾巴，狼狈不堪，逗得村民们哈哈大笑。

随着时间推移，鹅已经肥硕。中秋前几天，父亲会用篓子担上几只到镇上的集市去卖。换回的钱，能为家里添置不少什物。而留下的一两只，会在节日里成为自家餐桌上的美味。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品尝着香喷喷的鹅肉，父母也表扬我平时放鹅的功劳，就这样，所有的辛苦瞬间化成了幸福的滋味。

如今，我已离开农村多年，再也没有放过鹅了。那段放鹅的日子，却像一幅绚丽的画卷，永远珍藏在我的记忆深处。那些和鹅相伴的时光，那些田野间的欢笑与汗水，早已成为我生命中珍贵的回忆，每当想起，心中便涌起一股温暖与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