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章比我们大几岁，插队那天晚上，他是我们从公社到生产队的带路人。

宏章放鸭，众口交赞，当然他还有许多事，让人似信非信。

他易激动，遇事不服输，爱与人争上下，这就有人常常有意逗他，寻他开心。

一次早饭，几个小青年捧着粥碗串门来到一人家，宏章也正捧着粥碗在这家院子里。粥吃得差不多了，有人看着这家堂屋旁边的窗户，说他会变魔术，站在窗里，能把窗外的碗拿进来。大家顺着他指的窗子看去，窗框外装着指头粗的铁条栅栏，手掌可侧着在铁条间进出，怎容得下一只碗？大家说不信，宏章尤其不信，把手伸出窗外晃晃，翘着嘴说你能拿过来，这个碗归你，要是拿不过来，你的碗归我。这人说，我能拿过来，但你肯定不能，不信你先试试。说着他拿过宏章另一只手抓着的碗，走到窗外要宏章接着。宏章接过碗，怎么往回抽都不行。那人笑了，说看我来变，边说边把众人往外扯。众人明白了他的意思，都笑了，说我们上工去了，你一个人变戏法吧。几人笑着离开了院子，顺带把院门拉上。宏章一下子明白上当了，骂了一句你们这些促狭佬。可拿着的碗怎么也抽不回来，除非把碗丢在窗外。窗户有大半人高，这碗丢下去，能不碎？宏章可舍不得印着花边的三泓碗碎了，再说，这碗还是叔叔六爷家的，他是在六爷家跟趟吃的。

就这样，窗子的铁栅栏外，三泓碗在宏章的两只手中倒腾，就是回不到窗子里面。直到宏章的喊声让一位路过门前的老奶奶听到……这件事，让队里的大人小孩说了几天。

——这事，是别人告诉我们的，我信。

村子前的那条无名河，蜿蜒在生产队的田间，一条与它交叉的小渠穿过河底，从河的对边伸出来，载着满腹渠水流向大田。穿过河底的部分由几节水泥管连起来，在用水的日子里，水从一边渠尽头的水泥管道斜斜地涌进黑黢黢的河底，再从不宽的河对面的渠里出来。在不用水灌溉的日子里，渠道是空的，只留下渠边的枯草、浅浅的枯水和一层淤泥。有人说河底的管道里定是有水有鱼的，鼓动人钻进去看看。大家互相看看没人应答，可居然就有人愿意进去，他就是宏章。这无疑是探险，里面的管道一定是黏滑的，进去了出不来怎么办？有人说用绳子系上，约好有危险把人拽出来……脱去外套的宏章从一边慢慢钻进，岸上的人手掌都沁出了汗。一会儿，居然看见宏章无惊无险地从另一边的渠里钻出来了，只是衣服沾了许多泥水和绿苔。里面有什么？除了腥气的浅水，啥也没有！人们瞪大了眼睛，对钻渠进出的宏章充满了敬意，也为他惋惜，小鱼小虾也没抓住一个。后来，人们总拿这事说他，夸他勇敢。

——这事，是别人告诉我们的，我似信非信，河底下管子里的水哪去了？

宏章说他会捉麻雀。他告诉我们，那年冬天的西北风吹得大地冰冷，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尖叫，麻雀们都不知躲到哪去了。晚上，他带着手电，到屋后的竹林里去。一丛丛竹子挤在一起，密密匝匝，一边临屋，一边靠河坎，河坎很深，竹子顺河坎长了过去。风一阵紧一阵松，他觉得竹林里应该有麻雀的，就钻进竹林，打开手电向竹丛上方照去。果然，竹叶密处蹲着麻雀呢，一只挨着一只。他把手电别进裤腰，双手抓住竹竿猛烈摇晃，麻雀们一下子都懵了，爪子离开竹枝，又被猛烈抖动的竹枝弹打，展不开翅膀，纷纷落地，蹦着叫着，成了他的收获。“怎么吃的？”“斩碎了，包饺子吃。”“这一嘴的骨头碴子，不硌牙？”

——看他得意劲儿，我们将信将疑，也许他说的是真的。

还有一事，真是真的。一个雨天，没出工，宏章晃进知青屋。有人逗他，说能变戏法，让你站着站着就睡着了。他当然不信。我们拿出一个事先做了手脚的碗，在里面倒些水，要他跟着对面示范的人做动作，示范的怎么动，他就怎么动，心要诚，定能睡着。他肯定不信，于是端着盛了水的碗，把碗紧贴胸襟放在下巴下，紧盯着对面的人看，对面的怎么做，他就跟着做。只见示范的把指头伸进水里，抽出，弹了弹，把手指伸到碗底，在碗底上摩摩，再在自己脸上画画，先画八字胡，再画下巴……这样，宏章的脸上就长出了黑墨画的胡须，观看的人都憋住笑。宏章说，我没睡呀。示范的说，差不多了，出去晃一下，回来就要睡了。旁边的人拿开他的碗，拉住他就往门外走。一出门，人见了都哈哈大笑，笑得宏章疑了心，把手指一看是黑的。旁边的人这才忍不住笑出声来。宏章自己也黑着脸笑了起来，连忙跑回知青屋，拽条毛巾就擦脸。有人问他，睡着了没有？他嘴一噘，不理人家。

后来，六爷帮他寻到了婆娘，再就有了孩子。我离开东团营后，就没再见过他。

前几年，国庆期间，我又去了东团营，见到了好多人，就是没见着宏章。有人说，他很忙，做瓦匠呢。做瓦匠？每天约人搓麻将，现在不知道在谁家呢，当然见不着他。

没见到宏章，有点遗憾，他现在一定很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