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17 18:01:33 作者:□ 郑学勤 来源:今日高邮
这梦,怕是近来心事的影子。余秋雨先生写过《藏书忧》,说的就是这般情愫。他说藏书人最先尝到的是拥书之累,这个“累”字,我是深有体会的。
高中刚毕业那年,在三垛新华书店,用省下的饭钱买了沈鹏《行草书法集》和张旭的《古诗四帖》。从此,买书的瘾头就收不住了。后来去申城学手艺,到新昌嵊州打工,在舟山南昌待过,最后在庐州开了个小店,每次回家,行囊总是沉甸甸的,大半是书。
赤阑桥畔的办公室,桌子上下,床底下,墙角那个歪嘴书橱,每个缝隙都塞满了这些沉默的老友。它们陪着我漂泊,也慰藉过许多孤单的时辰。每本书的来历,买它时的光景,初读时的心境,都还留在微微泛黄的纸页间。这哪是书?分明是我半生的脚印,是精神世界里一砖一瓦垒起的小城。
去年三月底,店面要翻新,工人乒乒乓乓拆墙。我急着给书找去处,打电话给一个篆刻家朋友,打算全部送给他。他赶来一看,面露难色:“家里实在太窄,装不下。”只好又叫来收旧书的小老板,一口气卖给他近百本。剩下的装了十几箱,用货拉拉运到姑苏的蜗居,运费花掉近千元。
原想着从此能安稳相守,谁知烦恼换了副面孔找上门。内人开始埋怨,说孩子身上起痒,脸上长疹子,定是这些旧书里的霉气作的祟。争论过,沉默过,最后还是我让了步。
清理时心乱如麻,昏头昏脑把两本黄庭坚的书也塞进废纸堆——一本是他的书法集,另一本专讲“荡桨笔法”。等回过神,追到废品站,书早没影了。至今想起,心口还闷闷的。山谷道人那些欹侧遒劲的笔画,“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的气魄,曾给过我多少挣脱束缚的勇气,我却把这精神的馈赠,当作几毛钱一斤的废纸打发了。如今书架上那块空处,就像心里缺了一角,再也补不上了。
孩子有次下班回到家说:“在单位鼻子是通的,一到家就堵。”于是,我在内人的呵斥下,又挑出一批书当旧货卖了,得了八百多块钱。捏着那几张票子,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去了一块肉。
如今孩子打个喷嚏,内人身上发痒,都要怪到这些书头上。“统统卖掉!”这话像根长长的针,刺破勉强维持的平静。余先生说,藏书会变成“家庭话不投机的半导体”,真是说到了根子上。在旁人眼里,这些不能吃不能穿的旧纸,简直是多余又惹事的累赘。
上月回老家有事,我抽空把父亲上千本发霉腐烂的旧书卖给了收破烂的,得了二百二十块钱。
夜深了,窗外万籁俱寂,我心里却像被风吹动的书页,哗哗响着,不得安宁。余先生说满楼的书让他产生“生命般难以割舍的依恋”,我这些远不及他丰厚的收藏,又何尝不是与血脉相连的半生呢?卖掉它们,就像把从前的自己,一个个否定,把异乡孤灯下被文字照亮的夜晚,亲手埋葬……
摩挲着书架上那本《行草书法集》,书脊已经松脱。沈老那些流动的、带着生命律动的线条,曾给年少的我多少远方的想象。而今它的命运,倒和我相似,在现实的屋檐下,寻不着一处干爽安稳的落脚地。梦里那无遮无盖的屋檐,何尝不是如今的写照呢?
这藏书之忧,怕是要随着这个梦,长久地沉淀在心里了。而因黄庭坚而起的那份遗憾,更像枚烙印,时时提醒着那些不得已的割舍之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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