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里下河地区的大集体年代，“碰头”是生产队劳力们最有乐趣的生活仪式之一，也是人们在苦日子里最有温暖的盼头——农忙后或完成重要生产任务后，生产队都会从集体结余的资金里开支买肉买酒、支锅摆席，让大伙儿饱餐一顿、热闹一番。这“碰头”也很有讲究：秋收后是“粮满碰头”，冬闲有“荤腥碰头”，夏天“双抢”后是“瓜菜碰头”，春天是“春苗碰头”。

秋收后的粮船装得满当当的，生产队的男劳力们使劲地摇着橹，一条条送粮船向粮站驶去。他们光着膀子扛着粮袋，古铜色的脊梁上不住地淌着汗水，脚步踩得地面咚咚响。称完粮，他们将过秤多下来的粮食变了现，买了些肉和白酒，回到村里在打谷场边支起大铁锅烧菜煮饭。那土灶里干柴借着场边的野风烧得旺，火苗一个劲儿地舔着锅底，很快肉香混着柴火焦味飘满了村庄。我追在父亲身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锅子，等着肉炖烂。很快，小队长高喊一声“分了”，劳力们便各自拿着粗瓷碗围了上去。按不成文的规矩，出力多的可多舀一勺，可他们总是互相谦让着……

夏天“双抢”最熬人，男劳力们脊梁都晒得脱了几层皮。这时的“瓜菜碰头”最解乏：队长从瓜田摘上几担西瓜，女劳力们抬上几桶井水把瓜泡凉。人们往地上一坐，“咔嚓咔嚓”地掰开西瓜。那红瓤黑籽里的甜水一个劲儿地顺着指缝淌，他们的疲惫瞬间跑掉了一大半。我也曾趁着大人们不注意，悄悄地拿了半块西瓜，躲到仓库的墙角边大口地啃着，汁水沾满了衣襟，被母亲笑着拍了一下后脑勺：“慢点吃，‘碰头’的瓜管够!”

记得有一年冬天，生产队一头老牛病得站不起来了，公社来的兽医说没救了。队长含泪让人把老牛杀了。“碰头”时，他们把牛肉分切成大块，连骨头都敲碎了一起放在大锅里煮。也许是有大骨头一起煮的缘故，这煮出的肉香特别浓。我同学大福的爸爸这次猛吃了两大碗牛肉，吃得额头冒油，还解了腰带。他在回家的路上又喝了两大碗路边井里的水解渴，哪知夜里肚子胀得比枕头还高，直喊“没得命了”，被连夜送去医院。

生产队女劳力们的“碰头”虽不多，却多了几分暖和爱。记得霜降后种完麦，队长看着女劳力们脸上没一点血色，黄巴巴的，便从集体资金中抽了点钱买了两套猪下水，又从仓库里提了些糯米，让她们碰了一次头。母亲是揣着两个大粗瓷碗去的，我在家一直坐在门槛上等，直到月亮照得地面发白，才见她踩着月光回来。只见碗里糯米饭压得实实的，另一个大碗里盛着些猪肺片和猪大肠，汤里还飘着因烧久了而发黄的青菜叶子。碗里的热气裹着饭香和菜香直往鼻子里钻，弟兄几个揉着眼睛围上来，活像一群饿狼，一眨眼工夫便吃了个碗底朝天。后来我们才知道，女劳力们没一个吃饱的，她们都想着把饭菜带回家给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