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奶奶的世界里，时间似乎永远围着那片菜园转。她清楚地知道，什么时候该种小青菜，什么时候要给菜苗施肥浇水，什么时候的番茄甜得能淌出汁来……这份刻在骨子里的“准时”，藏着她对生活最朴素的热忱。

我老家的村庄前淌着一条大河，绕过河岸，连片的菜地便铺展开来。各家田埂上总留着一串串深浅不一的脚印，而奶奶的菜园，永远是最规整、最热闹的——四季轮回间，藏着数不尽的鲜活与暖意。

立春刚至，奶奶就迫不及待地从竹篮里掏出提前晒好的菜籽：圆滚滚的青菜籽、细长的菠菜籽、颗粒饱满的豌豆种……她把这些小小的希望分门别类地放进旧报纸折成的小兜里，再用手指在翻松的土垄上轻轻按出一个个小坑，坑距匀净得像用尺子量过。我总爱学着她的样子，小手笨拙地刨土，种子撒得东一颗西一颗。奶奶从不责备，只是溺爱地把我撒歪的种子重新归置，动作轻得生怕惊扰了这些沉睡的生命。

菜苗们一天一个样，嫩得能掐出水来。小青菜舒展开锯齿般的嫩叶，菠菜顶着紫红的嫩茎使劲往上蹿，豌豆藤则悄悄爬上竹架，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打量着园子里的一切……这时的菜园，像被我打翻了的调色盘，翠绿、浅绿、嫩红交织着，连空气里都飘着清甜的泥土香与淡淡的菜香。

放学后，我的书包还没放下，就像只小尾巴似的跟着奶奶往菜园跑。奶奶挎着那只竹编菜篮，篮沿被岁月磨得光滑发亮。她弯着腰，手指在菜畦间灵活穿梭：掐青菜专挑最嫩的菜心，拔菠菜顺带抖净根部的泥土，摘番茄时轻轻一拧，红得透亮的果子就乖乖地落进了掌心。“慢点跑，别踩坏菜苗。”奶奶的声音温温柔柔，却总能在我快要踏到菜畦时精准叫住。

我总爱蹲在奶奶身边，要么帮她递小菜篮，要么踮着脚尖够竹架上垂下来的豌豆尖……反正，奶奶忙，我更忙！奶奶掐菜心又快又准，我学着她的样子攥住青菜叶柄使劲扯，连根带土一起拔，泥土溅得满脸都是。奶奶笑得直不起腰，用沾着菜汁的手轻轻刮我的鼻尖：“傻丫头，摘菜要掐嫩梢，不是拔萝卜哟！”我吐吐舌头，把带根的青菜往篮里一扔，又盯上奶奶刚摘下的小番茄，趁她转身偷偷抓两个揣进兜里，还用袖子盖住假装无事。看见奶奶把菠菜码得整整齐齐，我又凑上去“帮忙”，抓起一把就往篮里塞，把整齐的菜搅得乱七八糟。我还嫌不够热闹，趴在田埂上够沟边的韭菜，身子一歪差点就摔进菜畦，幸好奶奶眼疾手快拉住我，不然篮里的菜早被我掀翻了。奶奶一边把我弄乱的菜重新归置好，一边念叨：“我的大忙人哦，越帮越忙！”

等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我的头发沾着草屑，脸上蹭着泥印时，奶奶的菜篮子就满满当当了——底层码着整齐的青菜、菠菜，中间躺着红透的番茄与翠绿的黄瓜，最上面堆着我“帮忙”摘的青豌豆和散乱的韭菜，沉甸甸的，晃悠悠的。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菜园里满是我叽叽喳喳的问话、奶奶耐心的应答，还有叶片摩挲的沙沙声。

天色渐暗，晚风卷着菜园里特有的清润气息漫过来，奶奶的菜篮沉甸甸地坠在臂弯，仿佛把整片菜园的鲜活都摘进了这竹编的容器里。我紧紧牵着奶奶的衣角，跟着她稳稳当当的脚步，胸膛里涨满了藏不住的自豪。路过邻里时，我忍不住把小脑袋扬得高高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那满满的菜篮——这可是我奶奶种的菜呀！是别家菜园里少见的饱满鲜嫩，是奶奶用汗水浇出来的踏实滋味，是我和奶奶一起摘下的劳动成果。仿佛此刻挎着菜篮的不是奶奶，而是我自己，只想把这份独属于奶奶的厉害、菜园的丰饶，大方地炫耀给每一个路过的人看，让他们都知道，我有全世界最好的奶奶和一片永远也摘不完鲜美的菜园。

可如今，我的奶奶不在了，老家也换了模样，奶奶的菜园早已不复存在。那些爬满竹架的豆藤、带着露珠的菜苗、连片的青翠，都永远留在了旧时光里。